他们的岁月

第50章


她伤害了那么多人,难道她自己没有被伤害?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过去,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一切,都不能够解决时,留给下一代的,就是要我们埋单。多不公平,多让人心碎。
终于结束了
终于退休了。
妈妈说,她全都打算好了,回家以后就和上海译文出版社联系,从现在开始,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那里翻译小说了。她把自己的书桌收拾好,再不用为父亲的问题奔波了。她在自己的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八日七十七岁的生日,为自己写道:
         写 照
      我的人生是坎坷的,
      风刀霜剑,蛇蝎挡路。
      我的生活是:
      焦首朝朝还暮暮,
      煎心日日从年年。
      但我:临危不惧,临辱不惊。
      像烧尽的木炭,
      耗尽热能是我的义务。
一九九一年美国朋友丽萨来上海探望我母亲,为她拍了照片带给当时在美国的我。那时候母亲因为治疗类风湿关节炎,吃药以后影响了心脏,嘴唇已经全黑了。她不能站立,坐在沙发上拍完此照。
生命对于她始终像是一个不祥的预言,当她开始充满希望的时候,一定是最坏的事情即将发生。当她还来不及翻译什么东西,当她还没有耗尽她的热能的时候,她的类风湿关节炎急性发作,从这以后就再也没有好过。她病得越来越严重,以至于拿一块手绢的能力都丧失了。她全身的关节变形,叫喊着、疼痛难忍,她瘫痪了。
有一次她跟我说:“我备了很多安眠药,有一天,实在忍受不了这个疼痛的时候,我就把它吃了。我跟你说了,你会理解我的。不要阻拦我,活着对我已没有什么意义,我是在这里等死。”她看着我,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粗暴地叫了起来:“不许你胡思乱想。”看着母亲,紧锁的眉头把五官扭歪了,她让我头晕目眩。怎么会不知道她依然在服役呢?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都要走到那条路上去的,但是就不能说出口。在我们前面,已经有许多人走去,我跟在后面看着,觉得自己像一条影子,歪歪扭扭,驼着背,看得昏昏沉沉。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一日,天,突然暴热起来。早晨的时候还好好的,可是到了中午阳光灼灼逼人,一直照在我们家搭出来的小阳台上。我带着美国来的朋友玛格丽特走进那里,玛格丽特好远就展开双臂,做出跟母亲拥抱的姿势。妈妈躺在床上,一边笑着一边吃力地说道:“我土得很,不会你们这种美国式的东西。”我翻译给玛格丽特听,她哈哈大笑:“那告诉我,什么是中国式的?”我们都笑了。大家坐在一起照相,老保姆悄悄地问我:“我能和她单独照一张吗?好给我乡下的女儿寄去看看。”玛格丽特还没有回答,母亲已经在那里说了:“没有问题。照吧。”当我翻译了她们俩的对话以后,玛格丽特笑得更高兴了,她学着母亲的口气和中文,大声地说道:“照吧。”
可是,就在黄昏的时候,就在我和玛格丽特逛老城隍庙的时候,她坚持要给妈妈买个礼物,我说那得问问她喜欢什么啊。我试着打电话回去,只听见小梅大叫着:“妈妈不行了,你快回来。不行了!”追到医院里,妈妈抽搐着,高烧已经到源园度猿了。医生发出了病危通知——病毒性急性肺炎。我留在病房里,把冰袋压在她身上,她打着哆嗦,嘴唇干裂了,小便已经失禁,一阵一阵的尿臭从她下身冒出来。老阿姨试着给她擦身,刚换了裤子,又尿湿了。我打电话到南京叫小钧快回来。我害怕得厉害,天天在那里说什么死啊,生的。可是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搅动起来了,无法抗拒地被瘟热、被浴室般的热气笼罩住。一切都是湿的,热的。在炎热之中,像喝醉了一样,像是被蛇缠住的蛤蟆,在那里扭动着,挣扎着。黎明到来之前,救护车的声音一分钟都没有停过,呼啸着,刺耳又尖利,像划过玻璃的钢刀,一下又一下地在心上刮过。似乎是挨不过黑夜了,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冲出了病房,站在马路上给玛格丽特打电话,我说你过来,帮我来看看吧。她是美国科罗拉多州的卫生部长,原来就是一个内科医生。半夜里,她也冲过来了。但是急救病房随便怎么,就是不放这个美国鬼子进去,她出示了自己的名片,不断地解释。没有人理睬她。我一把抱住她,大声地嚎哭起来。
我一九九六年离开美国回上海之前,在纽约的留影纪念。这个我生活了七年的城市,每每回忆起来都充满了怀念。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一日,玛格丽特来看望妈妈。为我们和妈妈拍下了最后一张合影。左一为我的小姐姐小梅,右一为照顾妈妈的老阿姨。右二是我。
妈妈被抢救回来了,她睁开眼睛看着我们四个孩子(小兰在美国,没有赶来),疑惑了一会儿,吃力地一字一句地问我们:“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
整个夏天,我天天给她送饭,但是,她已经很虚弱,不想吃饭,因为大量服用治疗类风湿的止痛药,使她的胃大面积溃烂,不能进食。医生决定给妈妈注射血清,加强营养。可我还是不放心现在血浆的质量,万一她再得个肝炎或者其他什么通过输血感染的疾病,这不是更糟糕?骑上自行车,我急急忙忙地往医院赶,还想和医生商量一下,把这个治疗方案取消。一进病房只看见妈妈浑身发冷,全身在抽搐,我大叫着:“医生,医生不好了。”护士们听见喊声就冲了进来,一看不对,迅速地拉掉她手上输血的针头,可是妈妈已经不行了,整个脸呈青色,嘴唇渐渐地发黑。嘴角上流下了白沫。这时,走廊上“哐当哐当”响起来了,抢救车在往妈妈的病房推来,后面跟着主任医生。
母亲被抢救回来以后,连话都说不出。但是当她看见第四代,小钧的外孙女王雨涵的时候,人立刻变得神采奕奕,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年轻的生命。
护士已经熟练地将橡皮管子扎在妈妈的手臂上,要给她注射静脉针,注射镇静剂。但是,她的血管已经硬化了,怎么也插不进针头,护士戳戳手臂,又改着戳戳手背,都进不去。只看见母亲的五官在紧紧地收拢,发出一声声尖叫。人,抽搐得越来越厉害,于是两个护士死死地将她按在床上,还在那里找穴位给她注射。
我恐惧极了,站在铁床的架子后面:“你们快一点,快一点,她受不了了。”
医生决定将她的大腿拉开,在腹股沟大动脉这里注射。但是,妈妈有类风湿关节炎,骨头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她根本不可能将大腿伸直。医生将她的腿拉直,她再也忍受不了,她疼得再也忍受不了。她在那里恳求:“死,让……我死……求求……你们。”护士长让我帮助一起将她的大腿拉住,我掉过头去,虽然在那里用力拉着,但是我不敢看。我跟着一起叫起来了。“快一点啊。”护士长亲自用三寸长的大针头,猛地扎进妈妈的大动脉里。妈妈整个人像撕裂一样,本能地扭曲着。……我要有多少次生命,才能战胜这一份死亡?人的直觉就像一支黯淡、闪烁的小蜡烛,整个一生都在阴森可怕的世界里颤抖。护士长熟练的技术,终于将这一针打进去了。当针头拔出来的时候,那么长的大针头,竟然被拧歪了。妈妈完全精疲力竭,只看见她的脸还是那么痛苦地拧在一起,人在渐渐地安静下来,可是她的呼吸依然像在抽搐。
“我……死……”她说不下去了,药性发作的时候,她的高烧上来了。40度2。人不再抽搐,但是昏迷过去了。我跟医生说:“满足她的愿望,就让她安乐死吧。这样的治疗,谁都承受不了的。”
医生说:“中国没有安乐死的法律。这次的血清可能有问题,下次不用了。”
“可是,这样活着比死更痛苦。”
“那我们也没有办法。这是法律。”
是的,你们没有办法。可是面对自己的生死,我们居然无法选择。
世界又封闭起来,人生没有尽头。疼痛还没有结束,人们又要奏起乐来,去寻找更多的悲伤。全部的恐怖就是,还要活下去。我依然天天给妈妈去送饭,虽然她还是几乎什么都不吃。但是,她又一次被抢救回来了。她用轻微的声音说道:“小莲,我让你这么辛苦;还有小梅,那么热的天,在给我做饭。我心里难过得很,我老是打搅你们……”我看见她哽咽着,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转动着。
“你胡说什么啊。你什么时候打搅过我们?你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还债来了。”
妈妈笑了,我努力跟着她一块儿笑。回家的路上,我的“老坦克”又出事了,不是漏气,就是链子又脱了。骑着骑着,就非走下来找地方修车、补胎。等在烈日底下,太阳暴晒着,一点遮挡都没有,我会感觉心里有了一份踏实。我想跻身于这热烘烘乱糟糟的人群里。哪怕是身边追来一群讨饭的,我像没有看见一样,既不赶走他们,也不会施舍一分钱。我糊里糊涂,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一回家,就是死死地捧着电脑,在互联网上半天不肯下来。最后,还是给海诺德发邮件了,这时候我才明白,我害怕……几分钟以后,我看见他的邮件出现了。
他说:“每当听到你母亲的坏消息的时候,我觉得竟是那么沉重,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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