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66章


任何人看到被收容的弃儿的面色都转为红润,身体也都转为活泼可爱,而莫不惊奇地认为是大灾难中的另一个世界。但杯水车薪,所救不多,而且这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光荣,内子既不从中拿一文钱,也不认为她有任何的成就。县长李峰,要她兼任县立育婴所的所长,公文已经送到,我怕不能由她随心所欲地办好,负了间接杀人的罪名,劝她婉辞了。
在平时,如果丈夫劝他的妻子去跟别人过活,或者妻子要求丈夫把自己卖给别人,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在那饥饿待毙的时候,丈夫为了怜惜妻子,不忍心她饿死,而劝说她跟随别人,逃得活命;妻子也为了使丈夫免于饿死,自己不惜牺牲一切,要求丈夫把她卖去:反而成为他们的相爱相怜、恩义非常!如此人间的痛苦,也够使人酸鼻了。
较为成年的姑娘,被卖差不多等于远嫁,虽然不免沦入火坑,但也没有办法,父母兄弟洒一把眼泪后,只有忍了。至于为了生活。晚上到村旁野店去看望一下投宿旅客的村妇村姑,则是灾后新有的现象。有一次,我投宿在临颍县东的某个村店里,就看见一个浓抹脂粉拖着大辫子的村姑,穿着一身朴素的常装——可怜得很,她认为抹上一些脂粉就算不平凡的打扮了,她逐屋地张望一下,没有说话,也似乎不敢说话,其他投宿的旅客司空见惯似的不为所动,我则为她所动了——我凄然地想着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的遭遇,私下叹息我的无可奈何!
安土重迁,是中原人的本色,尤其是农村的本色,终身没有到过县城的人有之,没出过县境的也不少——我在河南禹县(距离许昌九十里)西北乡的花石镇当过某校的校长,那个地方距离县城六十里,三面环山。一天,有一个学生向我请假,说是要到县城看一看,我问他看什么,他说听说县城是砖垒的,而他们的“方山寨”则是石块垒的。又一次我在禹县城南十数里的三峰山看采煤,运煤的小台车从矿口沿着小铁轨推出来,又循着小铁轨的岔道运煤到近旁不同的地方,和火车的调轨运用相同,觉得怪好玩,就多看了几眼,这时,一个好心肠的矿工告诉我:“听说这和许昌的火车轨道一样,看了可以不必到许昌看火车了。”我只有笑着点头致谢!说到农人的离开省境,则比现在的出国还难一些。只是,在旱蝗连续成灾,人不相顾、父子夫妻生离死别的时候,求生欲刺激起安土重迁的中原农民的斗志,能从军的从军去了,否则相偕逃离故土,远奔西安,也有向更远的西北去的——有的全家出动,有的亲友相伴,其因贫病交迫死于途中的当所难免。土地不值钱,也搬不走。今天胜过明天,倘能留得生命,他日再回来重起炉灶。
灾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许昌南关的一对壮年夫妇告诉过我:他们的幼子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没法子救活,救活了也没法子养活,横竖大家早晚都是个死,只是看着娇儿的要死难过得很,为了“不忍”看下去,就把他埋掉了。
看到台湾的丧葬盛大其事,在人民生活富裕的时候,各地的风俗大致皆然。多难的农村,在大灾荒下死去的人,最初也有亲友助葬,居丧之家略备些红薯和菜汤聊代盛宴;后来居丧之家备不起饮食,助葬之人也缺乏了气力,就把尸体抬到附近破坏过的公路旁边,向深沟里一丢了事——最多是推下些泥土掩盖起来,传说有挖吃这些尸体的心肝的,以当时的灾情论不足为怪;再后就把尸体掩埋在死者的庭院,埋在死者的床边;最后是只有让死者停尸在床了。
大概是民国三十一年的深冬,一天的日夕,我在周家口近郊的道旁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伏在麦田里,张口啃嚼麦苗,仿佛手脚都动不起来了。他还不太瘦削,穿了一身整洁朴素的蓝色棉裤褂,带了一件小包袱,一番殷实农户的打扮,头向着周家口,似乎是要投奔亲友的。过往的行人司空见惯,仿佛来了阵小风,没有人在意,我明明知道麦苗不能充饥,但也没有办法。第二天早晨,我又路过那里,他身上凝结了不少的霜,人是冻饿而死了。
在如此的大灾况下,除了贩运食粮的道上偶然有人被劫杀外,还没有听说过有窃盗的事情,也就是饿死也不做贼的还多的是,可见中原的民俗毕竟是淳厚的。
一个教书的朋友平日爱洁成癖,有一次一只苍蝇飞落他的碗边,他就把刚送上的整碗肉菜倾倒在垃圾桶里。在大灾荒的时候,他吃花生时连皮也嚼下去了,他说这就是鱼翅燕窝了。这个时候,能够吃到用作肥料的花生饼或者豆饼,就算了不得了;吃红薯的人都是幸福的;吃红薯叶、榆树叶、野菜、柳树叶的,也都把它视同珍品。有的人吃河里的藻草,我见到市上还是称斤论两出卖的,得来也不容易。树皮不好吃,而吃者有之;石粉不能吃,而吃者有之。无它,填饱肚子,免得一时饿得难受。传说警察局的附近住有一位老妪,闷杀了别人的幼儿,烤而食之,被拘时还馋食不已。我对此没有查证,但也无人置疑。
我家的人口颇多,当时我兼有一两个饿不死吃不饱的职务,勉强能够吃到些麦子,把一些自认为较好的食物奉之家父,另一些赐之幼儿松平,其他的人只有以稀薄的麦片汤灌肚子。一天晚上,我主编某报的一个社会版的编辑到我家来,看到我们吃的饭,不好意思打搅,不坐一坐就走了。就这样,我们还为救济他人而奔波,有时是装饱了别人的肚子而自己却真的枵腹从公;不过,朋友、社会和国家都已经在事业上赐给了我很多,我都永远不会忘怀。
我曾经到灾中的农村视察过,到处听不到犬声,也很少听到鸡声,有许多村子没有人烟,有些人家大门洞开,屋门洞开,庭院里蒿草丛生,满屋的土地上也有小草萌芽。这是人的世界吗?这是白昼的世界吗?我仿佛到了杳无人迹的荒岛,或者是黑夜独行!我悲于不见人影,更忽然想到没有斗争,没有霸占,没有憎恨,世界就是如此地毁灭了吗?还是有斗争和憎恨的热闹场面好呢?人,好好的能够饮食起居时要斗争,到了不见斗争时已经是悲惨到无以复加,而且是无生命之存在了。那么,在大家能够生活的时候,不该和谐相处,熙熙如春,相爱相助,愉快终生吗?
在保甲的编制下,许昌有六百多个保,三十二年的春天,灾况最为严重,平均每保每天饿死一两个人是最保守的估计,因而我每次看到太阳升起就悲伤于又要有上千的人死于饥饿。灾后,政府作了人口调查,除去死亡和逃亡,加上返回故乡的,仅有二十八万多,也就是比灾前少了十三万多的人口,差不多是少了三分之一!灾后的一段时期,有些人因为灾中的营养不足、饮食不调,虽幸而没有死于灾期里,但患面色青肿或者肚皮肿大的人很多,为之死去的也不少。我的幼子松平就是灾后发现患了严重的脾肿,医治不愈,舍我而去的。还有灾后贪食,由于肠胃饿得薄了,胀破肠胃而死的也有传闻。许昌一县如此,邻近的各县想来不会好过多少。为抗战而间接牺牲生命的确实很多。胜利后,听说那个时候沦陷区的豫东和豫北各县也有同样的大灾荒,在日寇蹂躏而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死去的想也不在少数。如果不是在不得已的抗战时期,政府会统筹兼顾,绝不会让人民受此浩劫的。
由于一些官吏的自私、刚愎、残忍,或者颟顸无能,避不上报,坐使灾情扩大,使中央无从及早了解河南的灾况,一直到河南籍的参政员郭仲隗在重庆参政会上大声呼吁,中央才获得了真情,急派大员张厉生先生疾赴河南视察施救,已是三十二年的春末①[170]。大灾即将过去,抚慰灾后余生,救助农耕,已经是后来之事了。胜利后不久,曾任许昌县长的王桓武企图叛国,被他故乡内乡的团队发现,予以活埋,可见上天的报应是丝毫不爽的。
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的春天,我随同河南省立第二临时师范学校,流亡到陕西省周至县的祖庵镇,记得镇外有一条溪流。一天,一些学生告诉我,说是我们的一个学生被当地的人抓走了。探询之下,初得的消息是某生在溪旁遇到他大灾荒中失去消息的未婚妻——正巧这一天她在溪边浣衣,相晤之下,悲喜交集。虽然她早已嫁了当地的人,但是她要和他团聚在一起,要和他日后相偕还乡,因而为她当地的丈夫所不容,将某生一并带走。当时河南省的同乡会颇受陕西各界的重视,这是河南省的张钫——伯英——先生①[171]颇受陕西各界敬重的缘故。于是学校当局就找同乡会要求援助,谁知那位女子并不是某生的未婚妻,而是在河南大灾荒时期被辗转卖给当地人做妻的。她久别故乡,梦寐劳思,乍闻乡音,兼是同年纪,情急之下,乃约定以未婚夫妻名义,脱离当地人,生活在一起,他日结伴归去,岂非正是梦寐以求的事?无奈好事多磨,美梦难圆,经同乡会之调处,女的不再求离,某生也被发还财物,释放归来。
这一年的初夏,我东出潼关,经阌乡,转卢氏,绕道到敌后平汉线一带的若干县份,发展青年抗日的工作,道经一个偏僻贫瘠的山村,遇到一个豫中口音的青年妇女,谈到她是在大灾荒中被卖到豫西山地的,生活不惯,思家心切,言下珠泪直流!从我所遇到的事例看来,其他流离在外苦怀故乡之梦的人也必很多,其生活之忧郁悲凄可以想见。河南大灾荒的余波之荡漾在各处的,真不知还有几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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