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75章


我饿,有馍没?给我一块。”我一听孩子喊饿,向我要馍,心比刀扎都难受,哭着对孩子说:“你奶、你爹、你叔都饿死了,哪有馍?好闺女,睡吧,天明了妈去给你要。”懂事的小恩再没吭声,我以为孩子真的睡着了,没想到她就这样离开了人间,再也不会向我要馍吃了。
俺从家逃荒出来七口人,到西华后又生了一口,一共八口人。1942年冬和1943年春饿死五口,被迫改嫁一口,只剩下德安俺娘俩了。为了抚养孩子,我咬紧牙关,忍饥受冻,总算熬过了那个可怕的年头。
灾荒虽过,苦难却没有尽头。为寻找出路,1943年9月,我领着德安又逃到遂平县的沙河店。一天在要饭的路上,拾了几颗豆子,一个地主说是偷他的,拉住德安,抡起青皮秫秸就打。我上遂平不行又回西华,西华不行去西平投靠我妹妹。妹妹家也要靠讨饭过日子,后来俺娘俩同妹妹家一同讨饭。直到堵住黄河口,才回到段庄老家。
(原载于《黑色记忆之天灾人祸》,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
难忘的1943年
张洛蒂
1984年3月
1943年,抗日战争正经历着艰苦的阶段。河南人民在“水、旱、蝗、汤(汤恩伯)”四害交相侵袭下,沉沦于水深火热之中。现就当时所见所闻,写出以下几个片断。
(一)
1942年,临颍县①[189]麦收不及八成,麦收后无雨,秋没种上。群众挖井浇地,只能种上少量红薯。直到秋罢种麦时候才落了雨,麦是基本上种上了。当时群众,省吃俭用,以预防可能发生的大灾荒。可恨的是国民党政府继续催粮逼款,稍有迟延,便抓入乡政府禁闭室拘留。又加清理历年田赋积欠,更是火上加油,把群众仅能维持生命的口粮,一搜而光。群众没有办法,只好卖土地。有些地主乘机贱价买地,少者几十亩,多者达一二百亩。有一个贫农,两亩地只换得一斗小麦。当时小麦每斗合三块银元,每块银元换铜元六串。有的农民地卖不出,把土地文书交给保长,自己带着孩子老婆出外逃荒。有一个保长,以代群众纳粮的名义,收了群众一百多亩的土地文书。群众没有了土地,只好卖儿卖女,流落异乡,过着颠沛流离乞讨的生活。当时是天灾加人祸。
1943年春天,是灾情最严重时期。到“麦口”大麦黄梢时,有些群众吃了煮大麦,由于长时间的饥饿,而暴饮暴食,许多人被胀死。小麦熟了,收成还不错。逃荒的人回来,眼看着自己的土地上生产的麦子流入地主和保长的粮仓,自己还仍然啃着草根树皮,掩埋刚刚饿死的儿女,大家忍无可忍,结伙上告,要求索还土地。官司打了一年多,临颍县政府才下令,凡是荒年卖出的土地,一律由卖主按原价赎回,这件公案才算草草结束。
(二)
1943年春天,灾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在临颍县职业学校任教。学生食堂也立不起来,农村的学生只好带干粮。最初带些高粱面饼子,后来因家中缺粮,连高粱面饼子也带不来了,只好休学。因此,有一个班原有50名学生,最后只剩二十几人。
有一次我回家,傍晚时分,我在一个村头上看到国民党命令群众挖的交通沟里,有一个中年妇女的尸体,一双鞋放在一边。她闭着眼睛,很安详地躺在那里。第二天我从那里经过,已经变成一堆黄土,不知是谁把她就地掩埋了。
有一天早上,天刚亮,我从街上走过,忽然看见一个二三十岁的妇女,抱着一个约两岁的姑娘,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只见转进一个小巷里去,只一瞬间她又转了回来,空着手又从我身边跑过去。我很疑惑,走到小巷口,我明白了。只见一个小姑娘,坐在地上的一把麦秸上,像惊呆了一样睁大了眼睛,似在寻找她的妈妈,还没有来得及哭,她的妈妈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多么惨啊!世上难道有做母亲的不爱自己子女的吗?但是,她真是养活不起了,也只好抛弃了她,希望好心人拾到她,“逃个活命”。
在学校里,一个学生告诉我:他家住在县城东门里边,在离他家不远的城墙下的一片空地上,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闭着眼睛,在苍蝇落到她嘴唇上时,她的嘴唇还会抽搐一下,一直躺在那里六七天还没有死。后来有人用破席盖住,不知什么时候死掉了。
有一天早上,我到北大街集上去,路过城隍庙戏楼后,两个中年妇女饿死在那里。她们把棍和篮子扔到一边,叉开两臂,张着嘴,瞪着眼,屈着两腿,倒在地上。
在集上,街道的中间,围了许多人,有人在拭泪,有人在叹息。原来是一个约十四五岁的孩子,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像睡熟了一样,同样是饿死。还有一件事也是使我不能忘怀的:1943年某月,因灾荒严重,学校停课,我在家无事可做,忽然有一个乡亲张某,引着两个孩子来找我。大的十岁,小的八岁,都是我的学生。他推门进来就哀求似地对我说:“张老师,真支持不了,请给我想个办法吧,不能挺着饿死啊!托你写个信,把他俩送到孤儿院去吧,麦罢再接回来。”乡亲说着眼睛湿润了,两个孩子也在啜泣。
孤儿院院长,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乡亲拿着信去找院长。下午他回来说:“收下了,人不该死,有人救啊!”言下有欣幸和感激之意。不料一个月后,那位院长派人来说,院里有传染病,要我的乡亲把孩子接回去。两个孩子接回之后,不到一个月,那位乡亲和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全都死了,说是“血伤寒”的传染。我很难受。因我没有余力把他们救活,眼望着他家四口人同归于尽。后来我还听说,孤儿院的孩子因血伤寒死亡殆尽,他们的尸体都是用粪筐抬走的。有人看见,他们的小腿随着扁担的起伏在筐沿上颤动。抬到城外的乱葬坟里,倒下去掩上土就算完了。
县政府在县里设了几个“舍饭点”,救济饥民。最初还有人提着瓦罐去领汤。他们把领到的面片提回去,放些野菜煮一煮全家来吃。后来面片换成稀汤,继又变成麸面汤,有些领饭的人,由于身体极端虚弱,饭汤提不到家就倒在路旁死了。原来这些舍饭场的负责人都是和国民党的贪官污吏勾结在一起,层层克扣,轮到灾民头上的,就只有一点稀汤。他们把克扣来的钱粮,不是用来抽大烟、吸老海,就是大吃大喝。
中原灾情惨重到这步田地,国民党政府不让报纸揭露片言只字,说是有碍国际视听,群众愤怒万分。4月间,重庆河南旅渝同乡会徐鉴泉主任,来信问河南的灾情,我把所见所闻,写了一个小册子,题目叫做《饥饿蹂躏下的临颍》①[190]寄给了他。5月下旬,县警察局一个警长,带了几个警察荷枪实弹来抄我家,翻箱倒柜,极力搜查,也没有查出什么。警长告诉我,说是有人控告我“卖大烟”。又把我带到城里押到警察局7天,后来由学校具名将我保出来,说什么“因病保释,随传随到”,以不了了之。后来听说,我寄重庆那个小册子,徐鉴泉公布给河南旅渝同乡会,打算联名呼吁救济,国民党中央政府国防部第二厅认为我有可疑,便打电报给许昌专署,专署批转临颍县查办。
(三)
6月的一天,我在家中休息,听说村南饮马沟南发生蝗虫了。我和村上的人去扑打。只见草地上一片乌黑,乱蹦乱跳,尽是蝻子。扑打了一阵,大部分都打死了。不料三四天以后,大量的蝻子又出现了,从饮马沟河,一直往北爬行。村前有几亩高粱,已经晒红米了。有人说:“砍了吧,保不住了。”不料一个小时以后,落下一阵飞蝗,连同地上爬的蝻子,把高粱穗包住了,像瓦罐那样粗,转眼的工夫,把高粱米吃得净光。有几亩谷子,也是这样报销了。接着蝻子一直向村庄袭来,爬过壕沟,爬上竹园,又爬上树,爬上房,屋里院里,尽是蝻子,同一个方向,一直往北移动,到第二天早上才走尽。
7月间,我步行到南阳去。早上,天气明朗,空中没有一丝云影。午后,天空突然起了黄云,霎时遮住了太阳,光线暗淡下来。仰望天空,原来是成群的飞蝗,遮住了太阳,像起了黄风一样。地上是青色的蝻子,像流水一样向西北爬行。行路的人,一脚下去总要踩死三五个。同行的伙伴,沿路折下树枝,尽力扑打。路上和两旁的耕地里,尽是密密麻麻的蝗蝻,不约而同地向同一方向前进,所到之处,寸草不留。
走到舞阳县城以西,扑面一股异臭。原来是农民在田间挖一条二尺深一尺宽的小沟,到蝻子填满以后,撒了一层麦秸,点起火来,把它们烧死。这股异臭,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当我们走到疙瘩店村时,正值蝻子过寨,寨墙上密密麻麻爬了一层,像盖上一层浅绿色的绒幕。回头看看庄稼,除红薯、大豆以外,其他如高粱、谷子等全吃光了。
(四)
从舞阳往西,上了许(昌)南(阳)公路,又换了一个世界。田野里,秋禾一片青葱,蓬蓬勃勃,生机盎然,使人耳目一新。可是,又被另一种惨相所震惊了。一辆辆推车,推着灾区的妇女,有的在啜泣,有的带着泪痕,有的躺在车子上,用手帕蒙着脸……这是许昌、临颍一带的妇女被“人客”贩卖到南阳、镇平、内乡一带去“逃活命”的。这一车一车的青年妇女,为了活命,把命运交给了“人客”,当商品来贩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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