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76章


这种妻离子散的惨景,至今记忆犹新。
到南阳以后,听到叶县的朋友告诉我说,汤恩伯在叶县大兴土木,到附近各县去号大树,叫群众送到叶县,树干又不能截断。一辆、两辆牛车拉不动,只好把车厢抬下来,用三、四辆车轴带车轮,把大树干放在车轴上,套上十几头小毛驴,由十几个农民护送,远看像一条蜈蚣。这样的车队,蜿蜒十几里。遇到路临深沟,翻将下去,人和牲口砸死的不计其数。有些外县的农民,索性毛驴也不要,一跑了之。
汤恩伯部队派人到各县抓兵,入伍时几十个人绑在一起,把新兵当做犯人对待。路上倒也没什么,但大小便必须同时,非常不便。夜晚宿营,才准解开。有逃跑的,抓回来就是枪毙。如果能给带兵的行些贿(三五十元不等),就暗中释放,沿途他们再抓人补上。
农村青年不愿当兵,往往觅人顶替,一次就需二三石小麦。顶替的人一般都是“兵游子”,带几十元钱出发,走几十里地,就行贿被释放。有些人顶替别人出兵,发了财。他们这样抓来的兵,都不愿去替他们当炮灰,一遇机会就要逃跑。
叶县这位朋友还告诉我说,汤恩伯在叶县设的集中营里,关了上千的革命青年,几乎天天活埋人。我这个朋友的弟弟被捕以后,受尽酷刑,坚不吐实。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有人来敲门,开门后,是一个陌生人。那人帽檐拉得很低,小声说“你是某某?你的弟弟昨天晚上牺牲了。”接着又说,尸体在什么地方,坟上作了一个什么记号,今天晚上可以把尸体抬回来。问他是谁,哪里人,他摇摇手,匆匆地离去。我的那位友人,请人连夜把尸体抬回,找个地方掩埋了。这哪里是人间,简直是地狱!
以上仅仅是1943年中原一带人民血泪史的一鳞半爪,至今想起来简直像一个噩梦。
(原载于《河南文史资料》第13辑,1985年。)
张洛蒂:河南临颍县人,1907年生,1927年毕业于临颍甲种农校。曾任临颍县高中语文教师。
唐河的“人市”①[191]
靳士伦
1983年11月
1942年夏,我随国民党第55军74师220团驻在唐河县北20多里的源潭镇。由于信阳被日军侵占,源潭就繁荣起来了。我是驻在源潭镇北约里许的椿树李庄。这个庄的位置,正处在从方城过唐河到湖北随枣去的大路西侧,我住的房屋又正在这路的西侧,所以每日的过往行人,我坐在屋子里都看得很清楚。
在夏末秋初,我发现在这条道路上,有从方城方向往随枣一带贩卖妇女的人群,当时还不多,迨到秋末就逐渐增加起来,几乎每日都有。有时有一男子带着一两个妇女,有时竟有两名男子像押犯人似的,押解四、五名妇女,多的达到六、七名,据云都是来自襄、郏、禹、叶等县的。后来就在源潭镇也出现了“人市”。
“人市”是在秋末冬初才有的。一上来,人并不多,只有两三个或四五个妇女被卖;到冬季近春节时,人数就突增了。每逢集总得有二三十个被卖者上市,那种凄惨的情况,不但受难者心碎,就是观看者也为之心碎而徒唤奈何。她们像一群临刑的羔羊,凄惨地坐在角落处,等待着命运的支配。这些妇女有被人贩子卖的,也有为父母直接出卖的,尤其被父母直接出卖的,成交后那种生离别的悲惨情景,更使人不能卒睹。由于地方上和驻军的干涉,以后便改为成交后夜晚领人。
“人市”上父母直接卖儿卖女者,都是逃出来的,为了不让一家人同时饿死,想给孩子找条活路。他们都分散住在源潭附近乡下的破庙里。椿树李就有逃来的祖孙二人。老太太是个近70岁的老妇人,孙女是个不到20岁的女孩子,祖孙住在椿树李中间一个破土地庙里,严冬的天气,祖孙仅仅在地下铺把草。不到集,祖孙就出外讨饭;到集,老祖母带领着孙女到集上去卖。祖孙去过两趟,都没卖成,回来总是蹲在破土地庙,祖孙抱头痛哭一场。后来听说她们索价太昂:孙女不要钱,只要祖母随她一块去。这年头,纵然唐河这一带比较好些,哪家能让祖孙都去呢?一天,团里副官对我说,土地庙住的老太太病得很厉害,我就赶快叫副官找团医官去给这位老太太治病。我想,冻、饿、愁折磨着这位老人,她怎么能不病呢?好歹算把这位老太太的病治好了。为了怕在土地庙把祖孙冻坏,我就把副官叫来,让把她们祖孙安置在饲养处里,反正那里草多,祖孙睡到草窝里,总比在土地庙好得多。老太太病好能走动了,一定要来见见我,见了就谈起她祖孙逃难的事。我问她们:“为什么你们一老一小往外逃,家中没别的人了吗?”老太太摇摇头说:“不是,家中还有孩子她爸爸和妈,一个小弟弟。没逃出时,家中靠着挖点麦苗煮煮吃,这样一天挨一天。后来政府不叫挖了,一挖就抓。没门路了,孩子爸爸就哭着先教俺娘儿俩逃命,说这一带还能活命,不得已,卖人也好卖。这样,俺娘儿俩就离开家。”我对她说:“你也别卖你孙女了,我看此处的乡亲也都对你们很同情,当兵的对你们也可怜,我叫裴副官告诉他们,他们吃剩下的,还能养活你娘儿俩,到明年春天回家去吧。”
另一桩事值得记的,就是有一天,我到唐河县城去开会,走到城西关,见到一个小宿店门口围着一大群人。这时还不到早上九点钟,还没引起我的注意。后听到这个小店里发出怒斥声、拷打声和痛哭声,我就分开众人,到小店门口一看,有两个中年人,一个手持一根粗棍,一个手持一条皮带,正打一个伏在地上蓬头散发的姑娘,在那边墙根边,还站着4个20多岁的妇女。我看到这种情况,心中就明白了七八成,这大概又是人贩子在作恶。可是周围看的人只是默默地摇头,没人敢去劝说。我看到这种情况,实在按捺不下我的感情(我那时才27岁,所以有这种感情冲动),又见那个持棍的人一面骂:“你是老爷拿钱买来的,你不走,老爷要把你砸死。”一面又高举棍向那女子打来。我紧走上一步,就把这人的棍子夺过来。在这里,那个持皮带的家伙就向我冲来,幸亏我那个警卫,过去就给了他几耳光。大概国民党那“老虎皮”(按:指军装)管了事,两个东西不敢动了。我回头对围观的群众说:“这都是你们河南的姐妹们,你们就忍心看着叫他们打?”大概大家把气早憋满了肚皮,上去几个年轻的,就打起这两个坏东西来了。事后我到军部开会,我们副军长问我:“你在唐河县干什么来……”我才知道群众把两个东西打了一顿,把这5个妇女留下送到县里。唐河县的县长大概是故意告我一状,打电话问副军长这5个妇女如何处理。我当时也受到训斥,以后遇到这类事情少管。以后离春节不到十天,由于前方紧张,我们就离开了源潭镇,开拔到信阳的外围。
再就是荒年时期,这几县灾区,地亩价很贱,一亩地价仅十几元,后来掉到五六元。军部一个军需买了100多亩地,军部一个直属营长买了200多亩。抗日胜利后,因此事起来一阵风波。
(原载于《河南文史资料》第13辑,1985年。)
靳士伦:山东长清县人。1912年5月生。1940在陆军大学参谋班三期毕业。中国民主同盟盟员。
难童学校生活回忆
赵鸿勋
1942年河南遭到特大旱灾,地里的庄稼颗粒不收。荥阳县①[192]在平常年景就是吃糠咽菜,到了这种年月,连榆树皮都被扒光。一群群人到河里捞苲草,这是平常连牲口都不吃的东西,可是现在,饿极了的人捞起苲草就往口里填。卖儿卖女,先卖的还有人要,后来再好的孩子也没人买了。先饿死的人还能弄到个薄棺材,还能找到人抬到地里挖个浅浅的坑埋掉,到了后来,就连找到一张破席片卷一卷也找不到。活着的人也是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筋暴得老高,比死人多口气而已。连年轻人都饿得走不动路,路上随时能见到倒毙的人,真是饿殍遍地。野狗吃死人都吃红了眼,甚至见了将死未死的人都撕着吃起来。
一天,爹娘愁得不知咋办时,接到大哥的来信,说他打听到洛阳焦斋有一个儿童教养所,不仅管吃管住,还能读书学文化,已替我办了入学手续,要我赶快去。全家得知这样的消息还能不高兴?俺爹不知从哪里借了些高粱,再磨上推成面,蒸了些窝窝头,叫我带在路上作干粮,又打听到邻村有个叫王彦的老乡要到洛阳逃荒,就求他把我捎上。我当时虽然只有9岁,对到洛阳要走的240华里究竟有多远,心里也不清楚,但我坚信一定会走到,因为只有到了洛阳,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在路上,不管多苦、多累,我都咬牙挺住。
记得当我走到离洛阳还有两天的路程时,一天夜晚,我和王彦赶了一天路,已经非常疲乏,经过一个村头时,忽然从斜刺里钻出一个手端长枪的国民党士兵,只听他大吼一声:“站住,干什么的?”吓得我们魂都掉了,赶快站住,回答说我们是逃荒的老百姓。他把我们打量一番,命令我们说:“那就快走吧。”我们正庆幸过了这一关,只见那个士兵又紧追上来,二话不说,拦住王彦,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把我们仅有的一点住宿费掏了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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