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心伊允

记忆：
    周二56节，魏原心这一天的最后一节课，通常回去睡一觉是极好的选择。回到宿舍，甩掉书包，空无一人的环境，她躺在床上，却忽然睡不着了。
    他为什么跑来北大上课呢？
    魏原心显然已经掉入这个奇怪的深渊，踏入这里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察觉。
    拉上了窗帘的宿舍，像是被酒浸泡过一样。暗黄色的日光透过窗帘散在地板上，魏原心似是醉了，眼神迷离，却盯着地板，迟迟未阖眼。
    ……
    是夜。
    “又写诗呢？”诗珩的声音在原心背后响起。
    洁白的台灯光亮下，魏原心带着耳机，慢慢书写着。
    “没有啦，写日记呢。”原心回答。
    今天晚上大家都没课，四小只都窝在宿舍，各自安静。刚洗完衣服进来的诗珩顺口问了一句：“大家周末没事聚一次吧，开学以来还没一起吃过呢。”
    “行啊，抓紧时机赶快聚一下。”何紫一边整理这自己刚从活动带回来的东西，一边激动得回应。
    “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魏原心摘下耳机，回答道。
    “嗯，我也没事。”难得莫怡周末放弃自习时间，好不容易出去一趟。
    ……
    踏着清晨的阳光开始新的一天，曦尘交映，树影娑婆。
    这条路，抛掉那些有点伤痕的回忆，依旧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路。
    一如既往的日子，并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
    踏入思修的课堂，遇上难得的点名。
    “魏原心。”
    “到。”她低着头，谨慎答道。
    ……
    一堂课过去，课间休息。
    “你叫魏原心？”
    坐在魏原心前头的男生忽然回头问道。魏原心有些惊诧，自己与这人素未谋面，他也这么惊讶是为何。男生的黑框眼镜卡在高挺的鼻梁上，眼睛脏得看不清他眼睛的模样，凌乱蓬松的刘海不经打理，黑白格子衬衣，海蓝色牛仔裤。
    像是每一个男大学生的缩影。
    “是啊。”魏原心简答。
    “你就是魏原心？外院的？13级？”这男生侧着身子看着她，追问道。
    “没错。你认识我？”
    “可不，我还知道你是剧社的。”
    说着说着，魏原心心里产生一丝不安，眼前这人一副学长形象，这番话的意义究竟在何处。她合上了笔盖，略微低着头开始整理着书角。
    “陈伊宇那家伙，最近老在说你。我是他高中同学，他说什么上课时还遇到你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林泽怿，生科大四。”男生倒是一下笑得明朗。
    “学长好。”魏原心说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你俩的缘分都顺延到我了，大四狗上个思修还遇着个熟人。”林学长用浓郁的北方口音和魏原心开着玩笑，整个身子都扭到后方，看着魏原心。
    “魏原心？”他问，又停住。
    “嗯？”
    “啊，没什么。你不会觉得我是骗子吧？”林泽怿忽然笑起来，那笑声在即将上课的课堂显得有些怪异和尴尬。
    魏原心愣了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林泽怿头一偏，又一笑：“你等着。”说着拿起手机，应该是给陈伊宇打了个电话：“死小子，你说的那丫头以为我是骗子呢？”听到这句，魏原心猛地抬头看他，这人话说得还真……林泽怿说着，把电话递给魏原心，一面说道：“你自己来听吧。”此前虽然一起上课，魏原心并没和陈伊宇打过电话，偶尔也仅止于短信联系，接过电话的这个动作，魏原心停顿了三次。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喊了自己的名字，她才抬起手，把电话置于耳边：“喂？”
    “魏原心啊？是我，陈伊宇，林怪怪这人喜欢胡说八道，你理他远一点。”陈伊宇的声音，经过电波的重置，还是春风一般动听。
    魏原心一笑。
    林泽怿接话：“想必死小子又说我坏话了。”
    “明天晚上六点半你有课吗？”陈伊宇忽然问。
    “没有。”她答。
    林泽怿插话：“倒是拿我的话费聊得挺带劲儿。”
    “周四晚上，在欧美汇你知道吧？我会去那一个活动站台，你能来吗？”
    这是邀请。语气三分诚意，七分淡定，略带闲散；语调上扬，是期待和重要通知的前奏；面色应无改变；说话场地应该很安静，四处无人；说话人所处的状态应该是独处休息中。这一秒里，魏原心觉得自己是研究语音学的，而不是学小语种的。
    “怎么样？来玩一会儿，我保证准时来接你，准时把你安全送回学校。”
    这是承诺。鉴于前人经验和自我能力考量，可信度达到80%，加上20%的不可控因素和怀疑因素，信任度测评，风险度测评……
    “没事，你先想想吧，你们应该快上课了，我先挂了，待会儿你下课打给你。”
    这是理解。
    魏原心听到那一头挂断电话的声音，那份绕指温柔就此割断。她轻轻把电话还给林泽怿，上课铃声与此同时响起。林泽怿不忘回头说上一些：“魏原心，陈伊宇这人长着一张不靠谱的脸，但他这人还算挺值得信赖的，我们四年朋友，你信我一句，他不是什么坏人，比这地方的很多人好太多。”
    魏原心笑着点点头：“谢谢学长。”
    客气的话说出口，而这些话语一字一句刻在了心底。PPT翻了好几页魏原心都保持同样的姿势和神情坐着，像是在悠久的岁月里已经化作一块青石，身上布满风蚀的痕迹。她记得这些话，想了很久很久。甚至在之后的生活里，也被拿出来反复咀嚼。
    他不是什么坏人，比这地方的很多人好太多。
    这话里，有两层值得细思的含意。一个如春水向东流去再不回头，一个如旋风席卷把她重重包围。
    ……
    下课，告别。
    这个电话，深夜才来。
    23点整，手机响起，显示屏上出现那个名字。
    “喂？”
    “魏原心啊，我忙着去排练给忘了，以为你已经答应我了，这会儿回了家才想起来要问你的决定呢？”陈伊宇说话的语速很急促。
    “我……那个活动需要门票之类的吗？”
    “不用，就是公开活动，我唱一首歌就走了，我希望你来。”
    “那好吧。”
    “好样的！那我明天五点半在南门外等你，我开车载你过去，你记得吃饭，不然活动结束你会饿哭。”
    “我知道，那你呢？”
    “我？我你就不用担心了，绝对饿不着。”
    “所以你刚才是去排练了？”
    “是啊，也没什么就是走一遍流程。”
    “你也挺忙的。”
    “闲着不得饿死啊，哈哈，你说话真是……”
    “好好好，我说的不好。对啦，我们快熄灯断电了，估计大家得休息了，你也忙了一天快去休息吧。”
    “行，你休息，我嘛，待会儿出去弄点吃的。”
    “好，拜。”
    ……
    周四，早上的课程结束之后，魏原心照旧走往学一食堂的方向，从看到这一天的天光开始，她就在想晚上的事情。虽说欧美汇距离学校并不远，虽说林学长也很信任陈伊宇，虽说这些日子来的相处陈伊宇的为人大致了解，但这个念头始终在摇摆，似乎敲下心中的判定之锤时，总有一之手抓住右手手腕，那，还总是自己的左手。
    春日的阳光下，魏原心微凉的侧脸，晕开一朵莲花。她吃完饭，收拾完毕把盘子递给食堂的员工阿姨，阿姨对她微笑，带着已经被污渍染成橘黄色的白色手套，向魏原心微微挥了挥手，放下盘子后，轻轻说了一句：“谢谢。”在她眼角皱纹边缘似生出一根线，彻底牵起了两个人的缘分。不，许是缘分，牵起了所有偶然的必然。就是那一个微笑，那一句“谢谢”，彻底坚定了她的心。
    78节下课铃响起，她迅速地收拾了书包，小跑向南门外，这一路不时对熟悉的风景露出笑容。总觉得那时的一草一木，颜色都浓烈了些许。她到达，向门外的人招手，这么一刹车，心都快跌出胸腔。他回应，摘下墨镜，向她招手，背靠在那黑色轿车门边的样子，像是杂志的封面。
    “你跑什么？又不是很着急，我也刚到。”陈伊宇看着魏原心被风吹得有点散乱的头发，微微笑着说道。魏原心一手整理自己的长发，一面侧着头说：“总不能让你等太久吧。”
    陈伊宇走到车的另一面，给原心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上车吧，先去吃点。”
    “我吃过了。”魏原心说道。
    “下课铃才刚响起来，你就说你吃过了，你飞着去吃的啊？”陈伊宇坐好，喜好安全带，把墨镜和黑色外套往车后座一扔。
    “呃……你这都知道？”魏原心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顺手解锁给宿舍群发了个通知，又浏览了不少朋友圈。5点下课现在才过10分。
    车启动。
    “好在那里有挺多吃的。你这人就不爱吃饭是吧？”陈伊宇一面开车一面问魏原心。
    “我没有啊，我是真的不想你一直等，况且你不也没吃，你都能饿着，我不能饿吗？”魏原心放下手机，这会儿才想起来坐前排得系安全带，拽着安全带找插口。陈伊宇瞥了她一眼，给她指了指座位边的插口：“就这事你也和我较真儿？”
    “这就叫较真啊？陪你饿着多有心啊。”魏原心被他逗笑，直说一句。
    “对对，您真体贴。”末句这四字重音，在陈伊宇的北京腔调下，显得意味深远。差不多很快就到达，陈伊宇找了个停车处，二人下车。
    中关村的高楼像是巨人国的统治者，而其中忙忙碌碌的人们像极了蚂蚁。
    “之前你来过这一片么？”陈伊宇走在魏原心旁边。路边穿梭的忙碌的人们，不自主地投来关注的目光，不多，至多一秒，也不少，至少十人。魏原心不怎么抬头看他，只是走在他身边，眼光所及之处至多他纯白色的衬衣自上而下第三个纽扣，至少他透亮的黑色皮鞋衬着的脚踝。
    “没怎么来过，和朋友去看过电影，这里很有意思吗？”
    “得看你怎么理解了？学霸的话，应该有些咖啡店比较适合去看书，吃喝玩乐也很多。”陈伊宇每次提及“学霸”一词，都有些可以挑逗的语气。
    “好玩的就好。”
    “你很喜欢玩？”
    “那是，只有有人愿意陪我玩，我可是射手座，玩耍即生命。”
    陈伊宇听完，笑得开心：“那碰到我算是对了，这儿我可熟了，只要你有时间。”
    “好啊，反正这离学校也不远，等熟悉了路线，我就可以自己来玩了。”魏原心望着天的方向，微笑着说。陈伊宇忽然减速，几乎停下，有些惊诧地望着她，问：“自己？干嘛不约人一起？”
    “很难约到的，大家各有各的忙。”魏原心深知自己在这样的日子里，收敛的东西心里的那个储藏室都快挤满了。
    “不约怎么知道？约我吧，我基本都闲在家里打游戏。”陈伊宇说得认真，眉宇皱着，眼神发光。魏原心这才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认真，同样认真地答道：“你说得对，我确实该试试。”
    ……
    一个布置简单的西餐厅，一顿安然普通的晚饭，陈伊宇没有吃多少，几乎可以说没有吃。晚餐结束，6点整，二人赶往欧美汇地下。
    地下的舞台是临时搭建的，仰头便是电梯的底部，四围是玻璃的护栏；环视是一些商店，台前围出一片有座的观众席。陈伊宇带着魏原心，率先进入观众席内，找了个第二排边缘的位置，让魏原心坐下：“你在这别乱跑啦，马上就开始，我去后台啊。”
    “嗯，你不用担心我啦，快去好好表演。”
    “那是。”
    ……
    人潮，呼吸，在陌生的拥挤的环境里，魏原心的心总是在收集这些声音，一字一句，一音一语，都像一幅幅具体的画面展示在她心中，那里有一个展厅，里面的话每一眨眼都在切换，她不会始终盯着一个人，因她知道，那里是一个展厅，万物皆可入画。
    身边坐满了背着单反，拿着票根的粉丝，她们相互交流着近期的动态，诉说着那个人的好。路人们也有驻足观看的，对明星总是抱着期待。舞台上主持人已经在准备，现场导演从台上跳下来，拿着对讲机和摄影耳语。
    “朋友们久等了，马上，我们的活动就会开始，如果有点掌声的话，我们即刻就开始如何？”主持人开口。
    “哗——”不少人放下手中的手机、相机、包包等，鼓起掌来。
    “让我们欢迎这次活动的主要嘉宾……”
    陈伊宇第三环节登台。这过程，他玩着手机，躲在后台。
    “我知道你们等一个人很久了，现在，就请他出来和我们见面吧！让我们欢迎陈伊宇。”
    魏原心盯着舞台，她的展厅里开始放映一个人的电影。
    陈伊宇换上黑色的西装，袖口碎花正式中带点俏皮，台下尖叫声一起，仿佛也挡住魏原心的视线，可她笑着，鼓着掌，陈伊宇给大家打招呼，向台下的人挥手，她也回礼。
    “我们伊宇今天是准备是歌曲给大家是吧，是什么呢？”
    “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陈伊宇念出歌词。
    台下齐声：“默。”
    哥魏原心没有听过，陈伊宇也未曾知会她，她也没听过陈伊宇唱歌。
    音乐起，灯光下，一人景。
    这歌里，写满了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着什么？以至于魏原心在稍显黑暗的环境里目瞪口呆，她确实惊讶于陈伊宇细腻清朗的声线，惊讶于他总把感情投入得那么恰好，惊讶于他唱歌时另一番迷人的样子，最惊讶的，是这个被撼动的自己的心。
    那歌里，她看到了太多太多。
    南方嫩绿的柳芽在大雪中渐渐枯萎，瘦弱的柳枝被大雪压断，断裂的部分埋在雪里，像是一只只从地狱伸出来的渴望而枯瘦的白骨的手，那柳树的年轮被暴露在雪停时的日光下，一圈一圈的痕逐渐模糊，只剩那根躲在地下，它背对太阳，不断向地底艰难前行，它的手脚被泥土束缚，被虫子啃噬，但它始终向着深处去，它不忍再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在风中折腰，在雪中断臂，它躲闪，它逃避，它怕。
    那歌里，她看到自己。
    那曾经在温暖的黄色柔光下彻夜鏖战的她，那意气风发踏入高考考场的她，那收到通知书笑面如花的她，那和发小在一起胡作非为的她。那时的她好像就在那柳树下，用被冻得通红的手挖掘那埋在雪下的残肢。
    那歌里，她把别人当做自己。
    她看到自己身边坐着的捂着脸激动笑着的粉丝是自己的脸，那台上的人就是她追随7年之久的胡歌；她看到站在围护栏外频频点头的人是自己的脸，那手里的是自己厚厚的笔记本；她看见舞台边咧着嘴一脸嫌弃的保安是自己的脸，那时她就在世界学术峰会的贵宾席。那时的这些“自己”好像也在那棵柳树下，就站在另一个自己旁边，不带一点表情地，踩着她的手。
    那歌里，她流下眼泪。
    这滴带着体温和着气温的眼泪顺脸颊而下，大雪化尽，柳树翩翩。
    ……
    一路，她都在真心地赞叹，他都在随意地听。
    “到了！我说过吧，21点准儿把你安全送回学校。”陈伊宇的车停在南门外，原本出发时的位置。
    魏原心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俯下身子说道：“你唱歌真的好听，下次活动记不麻烦的话我还想去。”
    “行，到时候叫你。对了，你也记得出去玩约人啊，不约我也行。”陈伊宇脸上出现傲娇神情。
    “我知道，绝对会叫上你的。不然谁带我玩啊？今天很开心，谢谢，我进去啦。”
    “进去吧，等你进了门我再走。”
    “谢谢。”魏原心关上车门，走近校门，朝陈伊宇招了招手，那黑色轿车灯光一亮，缓缓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