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第52章


又说:“李师傅早上六点以后才来呢,明天七点就有家属要来穿衣服了,
画妆师要来画妆的。”
    安心点了头,谢了那小伙子,离开这里又回到了夜间急诊部。她看表,十一点了,
离第二天早上六点只有七个小时的时间,她不知道附近多远能找到便宜些的旅馆。想了
想,索性就在候诊的走廊上找了个空着的长椅,把箱子放在长椅上,然后她坐下来,闭
上眼,等着天明。
    周围都是自顾不暇的病人,医护人员少得见不到面,她半睡半醒地坐在这里,反正
也没人管。
    七个小时之后她再次来到后面的那幢小楼,在太平间门口见到了那位李师傅。李师
傅认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他还记得她,也知道张铁军就是三年前公安专科张校长的儿
子。老头儿说:“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咱们还在一起吃饭聊过天呢,那你现在和张
铁军是什么关系?爱人?”老头儿有点惊奇。接着做出同情的神态:“啊,你们结婚啦,
啊,啊……今天遗体告别对吧。
    你来得这么早,就来你一个人?“
    安心说:“我今天有急事要走,遗体告别参加不上了。我走以前想最后再看看他,
和他告个别,行吗?”
    安心说告别两个字时眼圈已经红了。李师傅于这种与死人为伴的工作很多年了,善
心是第一位的。他看看安心手上的箱子,连忙说行的行的,然后马上掏钥匙打开了太平
间的门。安心终于见到铁军了,刚刚从冷藏室里拉出来,人的样子有点变形。但安心还
是抱了他,这是她的爱人。她的几滴滚热的眼泪,滴在铁军冰冷的脸上,她知道这几滴
微不足道的热泪已经化不开那冰冷的面容。眼泪只是她的忏悔,铁军是因为她的错误而
死的,她必须为此忏悔一生。
    除了忏悔,那眼泪还代表了她此时的孤独!她知道,在和铁军就此永别之后,她就
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她要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投奔一群陌生的人,再也没有铁
军的关切、惦念和叮咛,而这些关切、惦念和叮咛,是以前时时都在身边的东西,现在
对她来说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她轻轻地摸着铁军的面孔,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她觉得铁军仍然是能够和她交流
的。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向他轻声耳语:“铁军,我走了,我现在只有一个人了,
我有点害怕!你能再为我祝福一次吗?你还愿意再为我祝福一次吗?”她静下来倾听着,
她心里果真听到了铁军的声音,那声音让她哭出声来。
    她哭着说:“我听见了,我也祝福你,铁军!”
    她把她胸前挂着的那尊玉石观音摘下来,放到了铁军的枕边。那是母亲对她的保佑,
也是她对铁军的保佑,她想就让那块玉石代表她,代表她永远地留在铁军的身边,保佑
他的灵魂,安然升天吧。
    放好玉石,她轻吻了铁军紧闭的嘴唇,那嘴唇像铁一样坚硬,像铁一样冰冷。那坚
硬冰冷的感觉后来很久很久,一直还留在安心的唇上。
    安心直起身来,她的目光和站在一边的李师傅相遇,李师傅的脸上,惊奇和感动都
有。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诀别,一时有些发愣,直到安心说谢
谢你了李师傅,才如梦方醒。他走过来,动手帮安心把铁军的遗体推回到冷冻格内。这
时他看到了铁军枕边安放着的那只五观音。
    “李师傅,我想拜托您一件事,等一会儿他们给他穿完衣服,您把这个放在他的衣
服里,行吗?”
    李师傅的目光在那  上摩拳了一下,移向安心,他冲安心点了一下头:“你放
心好了。”
    安心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已大白。
    安心提着箱子离开医院,没再盘桓,没再逗留,她知道从现在起,她已经不属于广
屏。她乘了一部公共汽车,直接去了广屏火车站,买了广屏至北邱的车票。当一列火车
载着她开出广屏的时候,红彤彤的太阳才刚刚在这个城市的无数高楼大厦之间,升了起
来。
    在她离开医院也许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广屏市委宣传部铁军治丧小组的几个工作人
员和铁军家的两个亲戚,就扶着铁军的母亲来到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和他们一起来的还
有专门从广屏革命公墓请来的化妆师。铁军母亲带着她为儿子买的一套崭新的西服和衬
衫,她说她要向儿子小时候每天起床那样,亲手为他穿上衣服。
    上午九点,张铁军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广屏市人民医院第一告别室举行。据说到场的
人非常多,单从人数上看,不亚于一个局长的规模;据说前来表示悼念的领导人物也不
算少,级别最高的是广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和他的夫人;据说铁军的母亲克制了自己的
哭泣表现得相当坚强,令在场的所有人对这位母亲的人格意志都感到无比的惊讶和由衷
的钦佩。
    告别仪式之后,铁军的遗体被送到广屏革命公墓,在熊熊炉火中化为一捧青灰。铁
军的母亲不顾大家劝阻,一直到火化结束她亲眼看到和亲手摸到了儿子的骨灰之后,才
离开公墓回家。她对送她回来的人说她很累了要睡一会儿,赶走了本来执意要陪着她的
两位亲戚。等到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才走进自己的卧室,关好门,伏在床上,出
声地激哭起来。这时候,从时间上算,安心乘坐的火车已经接近于到达北邱。
    所有这些关于安心、铁军、他们各自的父母、他们各自的工作以及他们的同事和仇
敌的故事,先是出自安心本人的叙述,再经过我后来的耳闻及目睹,最终完成于我的想
像和推测。故事的细节和人物的心迹通常是不难想像和推测的,何况我后来跟安心一起
去过北邱和南德,我亲眼看到并且亲身游历了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些地点,感受了历史和
人文的背景。这背景表面上在这地方平淡无奇,甚至无影无形,但对故事发生的原因和
它的结局意义深远。
    在这些地点中,我以前惟独没有去过的,便是清绵。清绵不是那些情节演绎的主要
空间,它在这些故事中的作用,更像我刚刚说到的背景。对,它是背景,是这段故事的
主人公灵魂中的气质之源。
    安心和我说得最多的,也是清绵。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故乡和童年保留着人本主义
的偏爱和思恋。清绵作为古哀字国的后屏,历史上也是一个人杰地灵、兵家必争的要冲,
历经了千年的沧桑变化,如今反倒相对闭塞起来。我在那张从火车站前的杂货店里买来
的旅游指南上,看到清绵悠久的历史被几句话简单地概括,更加深了我对这里怀有的神
秘感。旅游指南上重点介绍的名胜,是一段古城遗址,是清绵推一残存的汉唐古迹。而
文字简介中只说到清绵拓城于汉,汉武帝徙吕不韦宗族后代之于此,设不韦县,以“彰
其先人恶”。到明代才改称青铜,民国时再改为清绵,如此而且。
    我向火车站前那位小店的老板打听了方向,去安心家正好要穿过那段残存的城郭。
去那城郭先要走一条数十米长的索桥,涉过激流滚滚的清绵江。在穿越索桥时我举目四
望,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仿佛都没有声响。见不到一个人迹。天上有一团棉花般的白云,
闲散地浮搁在对面的山头。这里真是一个幽静的仙境,感觉上离外界凡尘的喧嚣已经很
远很远。
    过了桥再走一刻钟,就看到清绵县的街市了。街市上以古旧建筑居多,但看上去只
有把口的那座城门才是真正的古迹。这古城残址比我先前的预想还要完整,虽然大部分
城墙已不复存在,但城门和箭楼仍然临风而立,岁月依稀,风韵宛然,成为这清绵县的
一处最为显目的标志。
    清绵的县城实际上是两块巨岩夹峙的一个隘口,太阳这时早已升起,但形同深谷的
县城还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阴影之中。这阴影使整个县城尚未苏醒,商店大都没有开张,
街上少有行人。我走近古城的城门,看到前设一碑,上有古城简介,显为今人所书:
“此城建于西汉元封二年,城周七里,高三文五尺,深一丈,设六门,……改建于清乾
隆五年,知县袁宏野就地取材,修残补闹……”我穿过城门时,果然发现每块城砖之上,
都隐约饶有“乾隆甲午知县袁造”字样。这些墨迹犹存的字体让我体味到整个清绵文化
历史的丰富姿彩,进而也对生自于斯的安心增添了某些微妙的了解。
    除清绵以外,安心的所到之处,我后来大都走遍了。连最不重要的北邱,这个从情
节上说即使忽略也无伤梗概的县级城市,我都做过短暂的逗留。安心在这里工作生活总
共不过百日,她就住在建材公司的一间集体宿舍里,和几个专司切割大理石的女工住在
一起。那些女工只知道这位何燕红是从保山那边调过来的,大概是公司里一个头头的朋
友的孩子。她们都拿她当小孩子。公司里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小孩子,就像我当初在京师
跆拳道馆训练厅里见到她时一样。她的形象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刚刚离开父母还迷恋于
追星和吃零食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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