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第53章


在周围人的眼里,她和那种少女惟一不同的是,不爱说笑,不太
合群,每天只是独自一人低头往返于宿舍与办公室之间,生活单调,兴趣枯燥。这样自
我封闭的女孩子,无论是她对别人还是别人对她,都不会有任何飞短流长的口舌是非和
闲言碎语。
    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宿舍前边的一座百米之遥的小院内,她的工作是在公司的销售部
里当统计员。没错,正如南德市公安局政治处的同志告诉她的那样,这个公司效益好,
工资高,她每月挣的钱连工资带奖金带饭费,据说每人都会有年终分红,比她在缉毒大
队当实习警司还要多个一百多块呢。
    工作简单,生活安定,收入不错,尽管,有些寂寞,但此时的安心和一年多以前刚
到南德时的安心相比,完全不同了。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和生离死别,她需要孤
独,需要安静,她不想和任何人过从密切,不需要向任何人倾诉,不需要任何娱乐和朋
友。她只想这样静静地生活,这样生活挺好。但是,这段安静得在外人看来几乎过于枯
燥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安心来到北邱落户刚满三个月零六天的那个早晨,她向她
所在的建材公司销售部递交了一份内容简单的辞职报告,并且在当天晚上就悄悄地离开
了北邱。
    走得这样仓促,这样悄无声息,这当然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这种事情说是
特别,其实在那些小地方大概很常见,很普通,不值得大惊小怪。那就是:这家建材公
司新上任的经理,也就是刚刚禅让了经理职务退身当董事长的公司老板的儿子,在向安
心做出多次暗示之后,终于公开地,而且是强硬地,向她求爱了。
    在安心眼里,那位董事长的继承人是个典型的花花公于,整日身边美女如云,对那
种穷人乍富式的挥霍沾沾自喜。他见了安心之后便发誓从此不近女色,并且,他让安心
看见,他说到做到。他已三十多岁,这点毅力至少短期内是拿得出的。就像当初我追安
心时那样,他不断地邀她出去吃饭,关心和改善地生活起居的种种条件;比我追安心更
方便的是,在遭到谢绝后,他可以用公司领导的身份居高临下地关心她的思想和业务表
现,常把她单独叫到经理室去“谈工作”什么的……安心摆脱不开,无处可躲,她惟一
的办法,是打电话给老潘。可老潘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在电话里教她一些办法让她妥善
处理之外,别无良策。
    老潘教的那些办法太常现了,不过是一般女人拒绝男人的那些语言和方式,或者说,
是一般女下属拒绝男上司的一些过时的技巧。这对那位上头上脑如粮似虎以为有钱就有
一切的小地方的大款来说,没用。有用的方法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安心向他坦白自己
的身世——结过婚,有孩子,她不是什么保山来的小家碧玉河燕红,而是隐姓埋名被人
追杀的缉毒警官安心。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位阅历浅薄没见过世面的经理吓住,但这方法
老潘绝对禁止她用。
    这位民营企业的经理是靠君位世袭财产继承而拥有权力的,这样上台的人一般的特
点不外是喜欢大吹大擂大手大脚而且滥用职权。特别是在人事方面,肯定是个人说了算。
在这种私营公司内部,权力的自由度本来就是相当高的。他一句话,就决定把安心从销
售部调到总经理室,当公关秘书,负责协助经理应酬客户,并通知她近几天就陪他到大
理和昆明出差。私下里还许诺马上任命她担任公司的经理助理,还给她另外找了一处独
立的单元住房。就在他把这套两房一厅的住房钥匙放到安心办公桌上的第二天,安心决
定辞职并在当天离开了北邱。
    她回到了清绵。
    她这时心里只想回家,她只想着她的爸爸妈妈和她孩子都在家里等她。
    她的家,安心向我描述过,是一幢漂亮的北方宅院式的民居,这是安心的爸爸开作
坊最挣钱的时候,加上以前多年行医卖药的积蓄,在原来她家的老屋基址上翻盖的。灰
墙青瓦,前廊后厦,重檐藻井,砖雕彩绘……蛮是那么回事的。因为安心的母亲是从山
西插队过来的,所以这房子盖得多少有点像祁家大院和乔家大院的风格。当然不是说规
模,而是说样式。住在这种古老的宅院里,有一种特别世俗的生活情绪和乐趣。院子里
还可养些鸡犬之类,和一般农民经济实用的房子功能不同,安心家养的鸡鸭狗兔,是宠
物,是家里的一个气氛。安心常常乐于向我描绘她家小院的这种表面乡俗实则高世的气
氛,这种气氛让这幢宅院在我的灵魂深处已经成为了一个天境的象征,一个避难的象征,
一个世外桃源的象征。那灰调的大房檐,天井般的院落,饱满的月亮门和威严中透露着
喜庆的石狮子,统统汇入我的冥想——这座北方的宅院,在一片雄山秀水的背景前,在
夕阳的衬托下,在周围传统的云南民居特有的暗红里,在我想像的视线中,如一片海市
蜃楼那样,习习生烟。
    我就是以这样的情怀想像了安心回家的画面——她在山雾蒙蒙的清晨扛着自己的行
李,走进了那个和雾和清晨同样颜色的院落。她看到了黎明即起正在院子里喂鸡的母亲,
母亲在惊异地凝视之后,默默无言地拥抱了她,刚刚起来的父亲恰在这时披衣走出房门,
看到了终于归来的女儿……
    和父母及儿子的团聚对安心来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尤其是隔了三个多月之后
再见到她幸存的儿子,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也许不会有
那么悲伤的心情,那种悲伤实际上是对孩子的怜悯。现在,孩子只是她一个人的,没有
父亲——她在心理上从未把毛杰当成孩子的父亲。她总是猜测没有父亲的孩子该是多么
可怜。怜悯常常能唤起巨大的爱心,她觉得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负起责任。
    她给孩子重新起了一个名字,这名字是她母亲的主意,叫安雄。母亲觉得安这个姓
的形象就像屋里呆着一个女人,男人姓这个姓很容易给人沉闷软弱的感觉,就像安心的
父亲。如果在安姓之后单设一个雄字,便有了阳刚之气。安心也觉得这名字很好,简单,
有力。而且,她可以小熊小熊地叫她的儿子,小熊成了儿子的小名。小熊这两个字给她
的感觉是既勇敢又憨态可掬,很适合儿子的样子。后来很久她才听说东北人说熊其实是
指蠢笨和胆小没用的意思。
    因为这个孩子,安心尽量不再去想铁军,铁军和孩子已经无法联结在一起。她发觉
这种不能联结在一起甚至还有点对立的爱,对她来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她现在的
神经已经过度疲劳非常脆弱,这种痛苦她心灵上已承载不起。
    她和孩子一起,住在父母身边,让心情慢慢平静。这座院子盖好以后她只是偶尔回
来住过,还有几分陌生。现在,她每天足不出户,细细地品味着这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摩擎着每一样东西,寻找着自己有家的感觉。更多的时间是陪孩子玩儿,孩子睡了她就
守在他的身边,看他睡觉时微皱的眉头。那皱眉的样子使儿子小小的面孔显得心事重重。
那表情很像铁军,但五官的形态,还是更像毛杰,尤其是那张小嘴和腮边的酒窝,越看
越像毛杰。
    其实毛杰的形象在安心的记忆中应该早就变了,变成了毫无表情的一具行尸走肉,
那就是她在法庭上最后见到的那个毛杰。
    这张脸如果毫无表情,再加上他带着毛放半夜突袭枪杀铁军这样一个事实,不用说
安心,连我都可以想像,那将是一个多么凶残的面容。
    安心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尽管她爸爸的中药加工厂早就
关门停业,她妈妈的工资收入也微不足道,但家里的生活依然是优越的。这优越是一种
感觉,是晨昏起居无不受到关怀呵护的娇惯和安逸,这种娇惯和安逸是自她多年以前离
家练道求学和工作之后,就很少享受的。可她一旦享受到父母羽翼下的温暖,她又产生
出另外一种焦灼,那就是对未来的茫然。
    安心从小的个性、志向,都不可能这么永远地清闲和享乐下去。她爸爸曾劝她留下
来跟他学医,把祖传的那点本事传下去。
    现在这个时代连最传统的中医世家也不再固执那种传儿不传女的陋俗家现了。而且,
中医是一个永远的饭碗,这世界再发展,再变化,再不可思议,就算到了农民种地都只
用在计算机上敲敲键盘的那一天,中医也不会过时!早晚有一天连外国人也会迷信丹膏
丸散,望闻问切!安心的爸爸就坚信,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中医本来就是一门最深的科
学。
    但母亲不愿意安心留在家里学医。女孩子学医的很少,学出来病人也不信任。母亲
也是看多了人文社科一类的书籍,骨子里还是有些理想和抱负的,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走
出家庭,走出闭塞,出门远行。她想让后代走出去倒不是非要她济世达人,只是觉得年
轻人总归应该出去见见世面,即便事业无成,也算受了磨练。母亲坚信,一个青年受没
受过磨练,将来做人的质量肯定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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