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第61章


    这个人,就是刘明浩。
    开庭的前一天,律师又来了。她每次来,我除了回答她的提问,向她讲述这个事情
的过程和细节之外,更多地,是向她打听安心。从她那里我知道,安心现在还好,她为
我的事很是着急,但也还算坚强,她给了律师很多帮助,带她或陪她去找她需要的那些
证人。她告诉律师,她最佩服也最害怕的人,就是律师。律师说这东西是黑的,就准能
找出黑的证据,说这东西是白的,也难能找到白的理由。也许南德那两个律师留给安心
的印象太深了,让她根深蒂固地认为,律师的手心手背,一反一正,完全可以把翻过去
的天再翻过来!
    律师在开庭前和我做最后一次见面时,才告诉我安心为了帮她搜集证据四处奔走,
早就辞了在家具城打的那份工。这件事让我感到意外和难过,安心的情况我知道的,没
有工作她吃什么?
    孩子吃什么?
    我问律师:“她还住在我家里吗?没人往外轰她吗广律师说:“目前还没有,昨天
我还和她见过面呢。“
    我低头沉默。也许是我的厄运来得太快,快得泞不及防,到现在为止,我依然难以
适应和接受这个现实,始终怀疑这不过是一场噩梦。
    律师虽然是个女的,但她的职业习惯和专门知识使她有着我们这些男人也难以模仿
的冷静和机谋。那些让我委屈、忿怒、震惊和哑口无言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
得客观、平常、事务性和见怪不怪了。她说:“杨瑞,关于你这个案子的事实部分,我
们都谈得差不多了,我今天来,只想最后听一下你的意见,明天开庭,你到底要我怎么
辩?”
    怎么辩?我没有听懂,搞不清律师是指什么。我说:“你们不是说:事实是根据,
法律是准绳吗,事实就是这样,你都知道了,怎么适用法律,你比我懂。”
    律师思忖一下,好像有什么话不知该怎么说似的:“杨瑞,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
个是承认你的行为触犯了受贿罪,那我辩护的重点就是你受贿的过程和特定的背景比较
特殊,情节上应该认定属于比较轻微,这样辩护的目的,是为了争取缓刑。根据你这情
况,争取到缓刑把握还是比较大的,一判缓刑你就可以出来了。你想出来吗?”
    我愣愣地,说:“当然。”
    律师点一下头,眉目间没有一点表情,她那张从来不笑的脸上向来就看不到任何喜
怒哀乐。她接下去说:“还有一种辩法,就是辩你无罪,如果成功,你就可以彻底洗脱
这件事,清清白白地出去了。但是,辩无罪把握不大。现在只有你哥们儿刘明洁答应到
时候出庭把当时的情况说一下,证明你事前表示过要把钱上交给边晓军,事后也和他谈
到过钟宁和边晓军都同意这钱留给你。法庭如果来信他的证言,这笔回扣基本上就符合
公开的要求了。至于说没有走账,那是钟宁和边晓军的事,不应由你负责。
    但这样辩稍稍有点牵强,还要看控方的证据强不强,有没有新东西,所以不敢说有
把握争取到无罪的判决。我这么辩,万一失败,那法庭就会判你有罪,一旦判你有罪,
恐怕连缓刑也争取不下来了。因为高法过去有个规定,凡是拒不认罪的,不适用缓刑。
一旦判了你实刑,你就真的要在监狱里蹲上它几年了。所以,你到底是想让我做有罪的
辩护争取判一个缓刑先出来,还是要无罪的辩护去碰碰运气,这两种选择你必须想清了,
你必须有个明确的意见,我好按你的意见进行辩护。咱们统一了意见,明天在法庭上还
得打好配合。“
    我一时无措,脑子里有些乱,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似的。我只有求助律师,这个可能
还不到三十岁的像个严肃的大姐姐似的女律师,现在在我眼里几乎无所不通。
    我问:“如果,你做有罪的辩护,争取到缓刑有几成把握?”
    她说:“百分之九十。”
    我再问:“如果做无罪的辩护,判无罪有几成把握?”
    律师没有马上回答,仿佛需要心算似的,沉默了一下,才说:“百分之二十。‘”
    我也沉默了,抬眼看律师还在盯着我,那目光像有重量似的落在我的心上,压得我
透不过气来。
    “你说呢,”我问,“你说应该怎么选择?”
    “各有利弊。”
    律师的回答简单、干脆,而且无懈可击。我闷闷地说:“你问过安心吗,她希望怎
么样?”
    “问过,昨天我和她详细谈了,我是把她当做你的亲友征求她的意见的。我应该征
求她的意见吗?”律师反问了一句。
    “应该,她是我亲人,她代表我的亲人,代表我的家庭。她怎么说呢?”
    “她说,这事,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她没说一点倾向性的意见吗?”
    律师想了想,说:“没有。她当然很希望你能早些出来,但他怕你认了罪,心里不
通,怕你会一辈子不快乐,怕你今后背上这个罪名,一辈子的前途都受影响,她怕你一
辈子生活在这个阴影里。”
    律师停下来,等着我表态,但我依然低头不语。律师没急着催我,像是有意给我思
考的时间,停了一会儿,她还是开了口:“其实,你即使不认罪,法院判你有罪,你的
罪名还是成立的,一样会一辈子跟着你,一辈子影响你。我觉得是一样的。所以,我觉
得你不如争取一个缓刑先出来。”
    律师终于说出了她的倾向,她说完看着我,看我如何在这场俄罗斯轮盘赌式的游戏
中下注。我记得美国有一个老电影叫《猎鹿人》,我以前看过这个碟。说的是几个美国
俘虏被一群越南士兵退着用装了三颗子弹的左轮手枪顶住自己的脑袋,供越南士兵打赌,
六个弹匣装三颗子弹,顶住自己的太阳穴打,生与死的机率一半一半,而且让你自己选
择,太残酷了,当时看着就觉得残酷!现在,我感到自己就像那个用枪顶着自己脑袋在
钩扳机前浑身哆嗦的美国大兵。
    律师补充了一句:“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意见,最后还是你自己决定。”
    我命令自己停止徒劳无益的思索,停止内心深处的颤抖,我抬头,看律师,我又命
令自己发出的声音要镇定自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时候我干吗要装得这么无畏和果断。
    我说:“我要无罪!”
    律师看了我半天,她看了我半天,才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第二天,法院如期开庭。这是个小案子,来旁听的人不多,所以我一被押进法庭就
很容易地在旁听席上找到了安心。她坐得不算太靠前,目光一直在看我。她的脸上向我
传达着一种不露形迹的微笑,那微笑中的温暖含意只有我懂,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感到她
像我的母亲。
    其他旁听者我都不认识,但一群俩一伙散漫地坐着,有点像哪个大学的学生自愿来
观摩庭审实况的。
    除了安心的微笑外,我到今天为止,几乎不能完整地回忆那次审判的情形。我记得
那天钟宁和边晓军都去了,他们是作为证人而不是旁听者去的。钟宁上场时我很冷静地
和她相视,我的目光尽量心平气和,而她却依然是一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架式,她作
证时的语音腔调也依然是那么咬牙切齿不肯饶人。我知道,钟宁的个性、地位、文化修
养和她的年龄,都还没有让她学会宽恕。
    在我的印象中,那天律师的表现还是可以的,至少那振振有词的架式使人相信她在
个人水平方面基本上没掉链子。她发表的辩词的核心观点,就是我拿的这笔回扣是上交
给公司后经公司负责人同意又返还给我的,因此在性质上已经属于公司对职员的奖励。
我也按照她这个论点,向法庭陈述了我如何把钱交给边晓军,如何跟钟宁说这事儿以及
边晓军和钟宁如何答复我等等事实。对于我的陈述,控方的证据似乎驳斥得很轻松,先
是边晓军面无表情地作证说,不记得我曾交给他两万元回扣款这回事,后是钟宁高腔大
嗓地否认我在送她上飞机去南京的路上跟她说过这事。边晓军从走进法庭作证到作完征
走出法庭,目光始终回避和我对视,他只看着法官和检察官说话,让他离场便低头数步
似的走了。钟宁则一进场就盯住我,作完证又看我,脸上还露出得意和恶毒的笑来。我
依然用平和的目光看着她,想让她在这平和的目光中良心受责,但直到她离场我也没看
出她对自己这一套阴谋和伪证,有半点脸红。
    律师反击这些伪证的最后一招,就是当庭公布了我和钟宁以前的关系,以及以后的
破裂,以及破裂的原因。即是说明我当时作为国宁家族的一名候补成员,不可能私贪这
区区两万元的小财,也是提醒法庭注意钟宁在此案中具有设局报复的动因。公布我和钟
宁以前的关系,以及我因为爱上了其他人而和钟宁闹翻的过程,是律师说服我同意的。
她认为这恰恰是这个案件人物关系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事实,可以让法庭对钟宁证词的可
信度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按回避原则取消她的证人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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