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第62章


    律师拿出的最后一个征人,就是我的哥们儿,我从小就相熟的朋友,我的忘年之交
刘明浩。
    我记得刘明浩进场的时候,我冲他笑来着。我知道刘明浩是我这一方的证人,在被
关押数月与外界长期隔绝之后,突然看到昔日的老友赶来为我作证,我心里感到特别的
心酸和安慰。我不由得感叹朋友都是从小交出来的,只有小时候的朋友才会成为永远的
朋友。我真想刘明浩能看我一眼,我真想让他看到我正冲他笑呢。但他也和边晓军一样,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了和我的对视。他从侧门出来,低着头,直接走到证人席
上,他的脸老是向着另一个方向歪着,我也不知道他在看谁呢。直到审判长开始发问我
才看到了他有些紧张的面容和不大自然的眼神,那面容和眼神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记得,证人席上的刘明浩,目光闪烁,口齿不清,面色青灰,肌肉僵硬。他在回
答审判长提问时的反应,几乎近于迟钝。
    他的声音、模样,也让我感到陌生。我现在甚至都回忆不清那天审判长是如何发问,
他都答了些什么。惟一还深刻地留在我记忆中的那几句回答就是:“……不,他收起这
笔钱时没说过要上交给边晓军……不,他后来没再跟我说起过公司同意他收这笔钱的事,
我不记得他说过这件事。”这就是刘明浩的证词!他的证词使他在事实上变成了一个控
方的证人。
    在那天庭审的整个儿过程中,只有到了这一刻,到了刘明浩突然叛变反水做出如上
证词的这一刻,律师才傻掉了。
    后来,很久以后,我原谅了刘明浩。从美国回来我第一个落脚的地方,也还是刘明
浩的家。在我动身去云南寻找安心之前,刘明浩还塞给我两万块钱让我当盘缠,和当初
这笔回扣的数额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钱我当然没要。
    我原谅刘明浩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商人,商人的原则就是利益至上。我后来才知道钟
宁钟国庆不知怎么得知刘明浩将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辩方证人,于是在开庭的前一天,
也就是在我要求律师破釜沉舟做无罪辩护的同一时辰,国宁集团供应部的头头儿请刘明
浩在北京饭店吃了顿谭家莱,吃完之后双方酒酣耳热地当场签下了国宁大厦空调系统的
供货意向书。据说那是一笔总标的在四百万元以上的大交易。
    我被判有罪,刑期两年。在判决书送达的当天,我的律师代表我向市中级人民法院
提出上诉。一个月后,市中级法院做出终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不予缓刑。
    在终审判决之后,送押之前,律师托了关系,让安心以家属的身份到看守所和我见
了一次面。见面时我发现我们俩都不约而同地刻意做出轻松的神态和语气,想安慰对方,
其实心里面一个比一个难受。我们都装做若无其事地说着些关于身体呀、睡眠呀、饭量
呀、找工作呀之类的不痛不痒的事情,还有关于小熊的病现在怎么样啦等等浮皮潦草的
话题,至于我和安心的未来,未来怎么办,这些我最渴望向她了解也最渴望彼此沟通的
问题,反而谁都没说。不仅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尖锐得令我不敢启齿,而且还因为,我们
会见时屋里按规定还有一位民警在场,那民警和我那位律师在一边有一招无一搭地聊着
天,一只耳朵当然还负责监听着我们这边的谈话。
    见面进行了十分钟,快结束的时候,安心突然把她脖子上的那块  摘下来,隔
着桌子递给我,我们的手只有利用了这个机会得以接触了瞬间。我的手是热的,安心的
手是凉的。她一向这样手脚冰凉的,我曾经好多次说过等有钱了一定要带她去看看中医,
好好调理一下气血的。
    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不敢逗留地感受了一下对方的体温,就松开了,安心说:
“戴上它你就知道我一直在你身边呢,我在保佑你呢。”
    虽然她的手是凉的,但那块被她贴身带着的  却是温热的。警察看见了我们的
动作,怀疑我们是在交接什么秘密的和违禁的物品,立即走过来干预。
    “嘿,拿什么呢这是?”
    警察问我,律师也过来了,我把未及收回的手掌在桌面上摊开,发白的掌心上,卧
着一块碧绿的玉石。律师用半是恳求的口气向警察咨询:“这个应该没问题吧,这是挂
脖子上的东西。”
    警察拿过那块玉石仔细端详,那玉石上还荡着一条细细的红绳。警察说:“这玩意
儿,得值多少钱呀?凡是贵重物品都不能带进去,带进去也得让监狱收起来替他保管。”
    警察把那只  直接还给了发着愣的安心,说:“别把这么贵的东西给他,回头
他到里面再把这个换了烟抽你可就赎不回来了。”
    接下来他不容我们再说什么,看看表,表示见面的时间已经到了,该结束了。
    “怎么样,好了吧。”警察说。
    我很守规矩地站起来,说:“好了。”
    安心也站起来,眼圈一下子红了。
    我冲她笑一下,想把轻松进行到底,我笑着说:“以后别再来了,先找个工作,然
后,赶快带着小熊改嫁去!”
    安心的“轻松”阵线终于崩溃,眼泪珠子像往外倒似的,成串地掉下来。她没说一
句话,用攥着王观音的手背擦了把眼泪,转身拉开屋门,一句话没说地跑出去了。我也
想掉眼泪,但我忍住了。
    两天后我离开看守所,转押到北京监狱,执行两年的有期徒刑。监狱的生活是枯燥
和压抑的,除了每天学习和干活儿外,我继续进行着几乎是为了平衡内心、支撑精神和
维护面子的徒劳无益的申诉。每天日出回落,上工下工,心情郁闷,很少快乐。周而复
始的日子过得没有一点新意,让我常常后悔当初没听律师的忠告,认了罪争取缓刑早早
地出去,至少那样还能和安心继续在一起。如果她不嫌弃我是个罪人的话,我们就能继
续在一起,像以前那样生活了。难道安心会嫌弃我吗?
    对我来说,两年的时间有点太长了,因为这两年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也许当我走出
监狱的铁门时,安心真的早已移情别恋,早已有了新的生活,碰上了新的如意郎君。生
活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不变的生活不变的人是绝对没有的。特别是安心的处境,没有工
作还带着孩子,摆在她面前最重要最迫切最需要考虑的,毫无疑问,不是爱情和忠贞,
而是现实的生存,不为她自己,也得为孩子。所以我跟她分手时说的那句关于让她赶快
“改嫁去”的话,尽管不是我的本意,甚至是我内心深处最怕的事情,但我必须要说!
这话不是玩笑,我不能给安心任何要她等着我的心理压力。何况我以后就是出来了,也
很难再找到很体面很白领的工作了。正经公司正经企事业单位难会要一个有受贿前科从
大牢里放出来的人?毫无疑问,我将一辈子,因这个罪名,而成为一个不受人信任的东
西!
    安心和我不同,她虽然有那一段生活的创伤,还有一个孩子,但这都不要紧,都不
要紧的。她依然青春美丽,看上去依然像一个单纯的处女,她的相貌对很多男人依然有
诱惑力。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人品好,她的历史虽然复杂,但清白。清白这两个字现
在在我心里,有着特别珍贵的意义。
    安心从那以后果然再也没到监狱来看过我了。后来我爸倒是来了一次,没见我,送
了些营养品之类的东西,还有几本书,知识性的。他通过监狱干部转告我,让我好好听
干部的话,好好改造,注意学习,改造好了将来出来一样可以重新做人,一样为人民服
务,为四化服务。
    我爸来给我送东西,还记着他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事本身就让我很感动。他送什么
无所谓,说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亲人。也许
因为那时安心突然杳无音讯,我给她写信她也没回,我心里非常深刻并且痛不欲生地感
到一种被遗弃的恐惧。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安心在看守所和我见过最后一面的第二天,就把孩子捆在背
上,坐火车回到云南清绵去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回到清绵,一走进她家那幢北
方式的宅院,在那院子里一见到她的面目惊讶的父母,便双膝跪下。她泪如泉涌,长跪
不起。她对她的父母说:“爸爸,妈妈,你们帮帮我吧,我要去救一个人,他对我太好
了,我爱他,我必须报答他!”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安心的父母,卖掉了他们几乎全部的财产,包括他们那座飞
檐重瓦的北方的宅院。他们从当年富甲一方的大户彻底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穷人,。如果
不算他们交到女儿手里的那一笔将近三十万元的现金的话。
 
    
  
 
  
        
       
  
 
 
 
 
二十四
  
        像我这样一个早已习惯见异思迁的男人能这么脱胎换骨般地爱上一个固定的女人确
实是个奇迹,这奇迹的发生首先应该归功于安心的人格人品,是她的人格人品对我产生
了包容和感动的作用,这说明好的道德品质对人的感染力和吸引力,在任何时代都是存
在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