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记事

9 第 9 章


院内虽有百花争奇斗艳,但终究是入了秋,角门边上的梧桐苍木横斜颓顶枯黄,眼下秋风凋碧树,正是惨淡清秋的时节,枝干上稀稀落落的叶子正于略带寒意的暮秋西风中摇摆欲坠。
    我站在青桐树下望着那几片焦黄叶子,不禁想起去年今日也是这样的场景,我卧病在榻一个来月方能下床走动,才大病初愈便来公主府与安平聊天,那时只觉身子渐渐好了,日子也终归会好过的,活的很有盼头。
    然而今年,不知是不是又大病了一场的缘故,一路上独自看去那些繁花碧树,入眼都是好的,想起的却都是它们极悲的意象,不由把心也凉了半截。
    此时此刻我站在树下,再没有去年那么乐观,心里感慨,尚不知明年今朝,我可还有命再来此处,看一看公主府的繁花似锦和这棵老梧桐树。
    侍女接应宾客经过角门,我听见有人唤我,匆忙回首,望见户部侍郎上官脩正几步走过来,他风采斐然站定在我面前,朝我行了个官礼,抬眸一瞬的风华盖过了院里的娇容花,面染三分笑意,语气很是轻快:“魏将军站了许久,此处僻静太过,凉风刺骨,何不与下官往人群处走?”
    我颔首,与他一起迈出曲曲幽径,远远看见公主在花园正中心摆了酒席,正和一众贵妇小姐们聊天猜谜,驸马和苏王爷等人在另一桌行酒令,其余未入席的官员三五成群聚在一处作诗谈曲,
    我朝热闹的人流里去,方站定,身边的上官大人便道:“高丞相也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我望了过去,我老丈人高丞相正和晋王姜礼并季太傅站在月桂下话语闲长。
    高选扶持姜礼在朝中人尽皆知,只是我丈人好面子,哪怕人尽皆知了人前还是装着与晋王并不熟的样子,这点苏王爷就不如他老奸巨猾。
    他们轻易不扎堆,如今聚在一处,可想而知不是聊聊闲话那么简单。
    上官递与我一杯酒,道:“萧贵妃母家一个兄弟萧几道在镇江任都转运盐司的都转运使,这次季长宁去江南肃清贪吏时,查出萧几道贪污受贿,包庇商贾倒卖私盐,已经递了折子回来,季长宁至今没让人把案犯押回京,估计是想在三司会审前,让萧几道在都转运盐司和江南丝绸制造司再咬出几个关系人来。”
    萧贵妃是姜守的生母,上官的言下之意是高党打算在萧家此事上大做文章。
    我默默听着,并不想发表意见,也不想让上官觉得我马后炮。
    我记得此前,我不止一次明示暗示过萧贵妃,高党马上要去江南大动干戈,无奈贵妃表示的她母家手伸得太长,马上抽身会惹人怀疑。
    上官状似惋惜的道:“萧几道依仗着宫中贵妃和萧家庇护,以为季长宁不敢动他,找人在密室里动手脚作假账改账簿,顶风作案被季长宁抓个正着,真是……”
    他脸上带着揶揄之色,饮了口青玉杯中的酒,把话咽了回去。
    我默默的表示无可奈何,再投以同情的目光。
    上官将萧几道的遭遇与我仔仔细细叙述了一遍,我表示同情之余仍是不去评价他的行为。
    上官见我一派沉痛之色,也表示沉痛:“我怀揣最大的善意表示,惟愿萧家不会被他拖累。”
    萧家何止萧几道一朵奇葩。
    我没有上官大人那么乐观,萧氏一门上辈子该是积了大德,出了萧汝烟这个贵妃得以鸡犬升天,萧汝烟诞下姜守以后,她母家迅速做大,从没落氏族跻身朝政得到了一股势力拥护,然而萧家的这些人没有半点萧贵妃的手段心计,大事上目光短浅也就罢了,在扶持襄王一事上也一直摇摆不定,非得姜守娶了萧家的女儿,日后萧氏能沾到襄王妃的荣光才肯下定决心。
    此事已经揪出了萧几道,开了这个口子,再由季长宁查下去,难保他不会沿着口子撕开江南的平静画布,把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一挑理清楚,将帘幕后的人都拽到台前。
    我不认为萧几道能扛过高党下死命的逼供,我也不相信萧几道招供以后萧家能有几个可以干干净净的择出去。
    高党在姜守与萧姮妤即将大婚的节骨眼上拿下萧几道,我若是姜守,定会觉得怪恶心的。
    我环视四周,姜守没和苏裕文一起来,估计是萧贵妃找他入宫商议此事对策去了。
    我与上官谈笑许久。暮色渐起,花圃里的朝颜卷了花瓣,夕阳斜下,枝头上两三只百灵鸟叫个不停。
    我道:“时候不早了,上官大人与我一起出府吧。”
    上官浅笑颔首,我与他方踏出门,便听见有人在唤上官留步,他略略回身望过去,转过头来朝我尴尬一笑:“是户部的同僚,请将军稍等,我与他说两句话。”
    “既然如此,你先去忙,我自己回去。”
    上官连连抱歉,快步到了紫藤树架起的花廊下去会同僚,我独自踏出大门,橙黄的夕阳洒在鞋尖上,我垂首看了会儿,大约过了一刻钟,我回身探着头望向廊下上官和别人言谈甚欢的背影,觉得他一时半会应不会出来了,便叹了口气,独自走到大街上。
    公主府前停了太多马车,此时大家出府车水马龙,我一时竟找不到来时乘的马车。
    蓦地听见,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姜礼,在我身后道:“魏将军,孤的马车要路过城东接友人,不知将军可否与孤顺路同行?”
    我回头疑惑的看着他:“我记得晋王殿下半个时辰前就离席了,怎会……”
    他不说话,只是吩咐人把马车牵过来。
    姜礼着的墨色常服在夕阳下泛着肃冷,我记忆里他就沉默低调,偶尔在朝堂发言亦是惜字如金,我不常见他笑,自我入朝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就是方才在安平闺阁前,他染着一丝笑意看我。
    他的性格与姜守很不一样,姜守温文,虽然内敛,举止透着皇家贵气但是不会让人觉得不可亲,我虽疏远姜守,却不会排斥和他说话,同为兄弟姜礼却是看上去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姜守,安平,在一众皇子皇女里是陛下最喜爱的三个,三人年龄又相仿,自小锦衣玉食前拥后簇,按说童年不该有过什么阴影才对,为何一个比一个让人觉得心计深沉,琢磨不透。
    我实在看不透他想干嘛,这时又找不到我府上的马车,达官显贵已然把近处的马车包尽了,车马拥簇间一时半会估计是找不出空闲的车马来了。
    想到公主府与我的将军府一个东一个西隔了十万百千里,我也不矜持了,顾自钻进姜礼的车辇里。
    行车半晌,他看着车外,也不和我聊天说话,我和他干巴巴坐了会儿,他突然问我:“魏将军和安平很熟?”
    “长公主礼贤下士,承蒙不弃,臣与她勉强互称知己。”
    他面上平淡,与安平肖似的眼眸扫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到了车帘外。
    他这爱搭不理的样子直让我觉得和先前拽着我就要去赏花的晋王殿下判若两人。
    我也把视线转到车外,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奇景,吸引的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其实京城的夜市很美,以前我身子还好着的时候喜欢独自沿着护城河走到城墙底下,穷着气力拾阶而上到巍峨城墙,站在垛墙后面向对岸看去,有时是日暮沉沉,有时是天黑如墨,放眼望去壮阔城池尽收眼底,到了夜里,鳞次栉比的商户举灯迎客,那一片片的灯火,如散了串的珍珠,坠在黑色绸布上。
    现在的我,是没有那个气力去折腾了。
    我想想叹了口气,侧回身子,不期然对上姜礼视着我的眼睛。
    姜礼收回视线,把目光挪了开,问道:“方才在叹什么?”
    “臣感慨在陛下宏图伟治之下,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目之所及皆是繁华锦绣,故有此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姜礼竟是浅浅一笑,眸底含了些意趣似的把我看着,“你要叹的难道不是襄王和旁人成婚了吗?”
    我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呕死。
    又恐越描越黑,便道:“殿下,臣已有家室,又年长襄王,怎会和他有所牵扯。”
    “既然不是,为何做出这般神情惹人误会。”他凑了过来,淡淡道,“你郁郁寡欢,又是为何?”
    “……”
    我觉得应该是每天有无数人对姜礼贴笑脸,他看到我面无表情,不知我这是正常情绪,并非郁郁寡欢。
    “魏将军,孤了听太多你的传闻。”姜礼理了理衣袍,把视线放到我腰间配着的红玉上,眉目间沾染着笑,“安平常和孤说起你,你确实和平常女子不同,以前孤以为你是第二个安平,今日却发现不是。”
    他的话说的留有余地,并不评判我是怎样的人,只是望着我,目光在我腰上的红玉上徘徊:“守弟及冠时,萧贵妃赐给他一块洇着红的玉,是父上当年给贵妃的定情之物,他放在王府里,三年来未见他戴过,此玉是水滴形状,看上去就像一滴珠子大的血,孤见过一次,如果再看到,应是不会错认。”
    我将手挪到腰间,盖住红玉,恹恹靠着车上软垫,把视线挪了开。
    姜礼复看向别处。
    至此无话,待到车马停住,侍卫上前撩开车帐,躬身道:“魏将军,将军府到了。”
    姜礼也随我下了车,两三个侍卫跟在他身后,晋王顿在石狮子前,在我门前望了望,转头问我:“魏将军不请孤入府坐坐?”
    “殿下不是要接人?”
    “天色已晚,他等不及应该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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