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转身,广袖长衫身姿挺拔,一派文质彬彬,躬身道:“将军落榻处,下官不敢。”
虽然他的语气恭敬不已,脸上却带着浅淡的笑,我忆起昨夜拿捏地方官的凌厉做派,也觉得自己仗势欺人了些,故而此时他虽调侃我,我倒不觉生气,只推了门让他进去:“我此次来镇江并没有刻意张扬,长宁不必拘束。”
季长宁进来后倒没有坐下,我与他倒了杯茶,长宁单手背着四处看,那眼神像是想把我屋子里的陈设都印在脑子里。
他接过茶杯时道了声谢,蓦地平静道:“将军今日忙得很,我在客栈等了一天。”
我稍感歉疚,“长宁帮我送表妹回家本想待你回京时请你吃饭,既然在镇江遇上了,不如一起去芙绘街,我……”
我想跟他讲,客栈不远处有条芙绘街,我今日在街上一家酒楼用的饭菜甚可口要请他吃,长宁却打断了我的话,“魏将军来镇江,本该下官接风洗尘才是。”
他的眉目在橙黄的夕阳里有着恍若天人的殊丽,我一时被美色所迷,直愣愣的点了点头。
长宁浅笑着,抿了两下茶,姿态甚雅,我忙回了神,换了件衫子与他一道出门。
天际的云锦缎一样横陈着,货郎日暮回家,杂耍的人占着摊子表演,俱是热闹的景。
到了芙绘街,找到宴宾楼,入座二楼后,长宁说的几个菜名,小二记完直道:“这位一定是常客,这几道都是我们这儿的招牌菜,还有道焦山鲥鱼,客官要不要试试。”
长宁只风轻云淡道:“不必了,我这位朋友不喜鱼腥。”
我望着长宁,他撩袖捡了双筷子递给我,“他们家的肴肉也很不错,将军待会儿可以试试。”
镇江的肴肉,又叫水晶肉蹄,随碟子一起上来的还有一碟泡了姜丝的香醋。
或许是镇江的醋很有名,当地又盛产河鲜,所以镇江人的吃饭时总喜欢沾着姜醋吃,一来去腥,二来开胃。
其余的菜式如葵花斩肉,灌汤小笼包,镇江锅盖面,我一一尝了过去,一时酒足饭饱,我看了眼他面前未动几下的筷子,问道:“季大人为何对江南的菜肴这般熟悉?”
“并不算怎样熟悉,家母是扬州人士,偶尔下厨做一两道家乡菜,我也只是略知道一些。”
“哦。”我捧着茶杯,瞧着外间又开始淅淅沥沥滴答起来的雨,“下雨了。”
长宁蓦地伸手过来撩开了我一缕蹭到茶杯里的头发,我下意识一躲,反而贴到了他的指尖,细腻的触感抚在脸颊上,微微泛着冷,他一瞬的停顿后,收回手,如画的眉目静静看着我,略含着笑意,却什么也不说。
其实我以前想过追求长宁。
在十五岁那年,我入朝前的一个月,他还在太傅府里手捧圣贤书,寿王府还没有衰败的时候。
怎么形容那时候的自己呢,对,像一个傻子,上辈子的二十五年,在这辈子的十年,都没能让我长够记性,初见他时,贪恋他的美色,楚眠顿时被我抛在了脑后。
那时候我的胆子还是大些的,成日里校场出入,和将士们混在一起,烤肉吃酒什么都是家常便饭,喝醉了便拎着酒壶满大街溜达,也常会和人比划拳脚,日子久了,旁人介绍我时便道:“她就是寿王府里那个不成体统的大小姐,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名门闺秀们很不喜欢我这样的做派,我虽不在她们跟前转悠碍她们的眼,她们却要造我的谣。
在我上辈子女子三夫四侍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在姜国女人要是瞟了男人两眼都会被吐沫淹死,我这样的,当年就差点被吐沫淹死。
差点是因为后来流言慢慢被压下去了,因为出了一件更大的丑闻,尚书家素以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兰心蕙质诸多好词冠在前面做前缀的林小姐偷偷递给季太傅家的公子一封情书,此封情书因下人交递时不慎遗落,被三姑六婆捡了去,再又被京中的三姑六婆传阅,继而满城皆知。
林小姐脸皮太薄,羞恼太过,投了湖。
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传出了诸多版本,其中以始乱终弃版最为狗血劲爆。
我初遇季长宁时,便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
当时我和父亲去皇宫给陛下谢恩,陛下安排兵部让我一个月后入职参事。
一番叩谢皇恩晃荡后,陛下留父亲在勤政殿聊天,让我出去等着,未免我等的烦闷,便让小太监领我去御花园自己玩耍。
御花园一片艳阳高照底下,季长宁捧着书站在紫薇花下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其实并不是多浪漫的景,因他貌美动人的脸,落在我少不更事色迷心窍的眼里也途生了许多浪漫。
他身边有一众的皇子皇女,年纪与他相仿的站的近些,只是那时候看着他,别人都成了背景,季长宁低调的出尘,秀雅的出尘,比一树紫薇更勾人视线。
我就直愣愣的走了过去,很是轻佻的拉住了长宁的手,傻子似的道:“你生的真好看。”
我常出丑,只是以前是在名门闺秀跟前,现在是在皇室贵胄跟前。
四周是哄笑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不止长宁,那些皇室的贵胄看见我一身男装也只当我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季长宁惨遭调戏,微蹙了眉,将手抽了回去。
我挡在他要离开的步子前,又道:“你许了婚嫁了没?我还没有,我好喜欢你。”
季长宁似乎是被气恼的,语气不大淡定:“阁下究竟是什么人,皇宫大内也是可以开玩笑的地方吗?”
他即使生了气,语气仍是耐着一分性子,传在耳朵里觉得很悦耳很好听,有着吴侬软语的绵软。
不过我在他的印象里,恐怕不但是个出言孟浪的断袖,还是个不自量力的傻子。
我知道他就是京城里闹得满城风雨的风月事件里的中心人物,从那以后我从校场回来路过太傅府时总会伸头一望,有时能碰见他,我便朝他自认为满目柔情的笑,却未能壮着胆子上前搭讪过。
初时他看见我在他家门门口转悠只是皱着眉头不大高兴的样子,后来见的多了,便也能平静的望着我两眼,有一次他走过来想和我说说话,我以为他终于恼羞成怒要过来打我了,立马掉头逃窜,蓦地回头时,恰能看见他望我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觉得已经为他熬干了一腔相思情意,可是入职了兵部以后这事就被我忘到了脑子后面,有了繁重的任务后,我累得四脚朝天,也就没工夫再往太傅府跟前溜达了。
时隔了两年,和子陵成婚的前晚,我站在太傅家旁边的小巷子里,站了一夜,为自己默默夭折掉的爱恋默默哀悼。
再后来寿王府一夕倾覆,虽然没有一败涂地,但人情冷暖一夜之间教会了我做人,再遇见长宁,我在兵部当值,他身着二品官服礼配,站在书案前,与我说的第二句话是:“魏参事,此次募兵的名单请快些拟好交到尚书台审阅。”
我的公案积了很多文件,为了新军入伍的事情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他看着我,眸子里似乎有丝心疼,撩起一卷案宗翻了几页。
长宁翻完后脸色不大好看,又捡了几本一一检阅,我以为他要找我麻烦,似乎听见了他问了我话,我正晕头撞向奋笔疾书,没多大功夫去应承他。
他把卷宗放下,便让人把部里主事大人叫了过来,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发脾气,他当时说的话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大意是我这边迟迟没有把新兵名单交上去,推迟了招募进度,且我跟前摆着的几卷案宗都是些琐碎磨工夫一个人干不过来的杂事,都踢了我跟前,既然我一个人能看过来,朝廷还养着其余这些闲人做什么。
长宁那天走后主事放我连休了好几天,我睡了几个好觉。
他们以为我与季长宁有些交情,倒未再难为过我,在兵部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但那时候我并不感激他,若是狭路相逢,我也会急急改道和他错过去,我躲着他他似乎也知道,所以也尽量少往兵部去了,多是让人代劳。
大约就是那时候起,我满心的怨天尤人,不想再让人可怜,就想着有什么法子能快点爬上去,即使我知道只要有高丞相一天在我想出头就是痴人说梦。
外间的雨小了些。
长宁唤我回神,我一怔,茶杯溅了点水出来,长宁取出帕子递到我手边,我谢过接到手里。
气氛胶着,我望着外间,找了个话题与长宁道:“江南气候温润,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垂钓,我不喜欢吃鱼却喜欢钓鱼,若是运气好钓的多了就带回府里养着。”
应该是我话题找的不好,长宁兴趣乏乏,我尴尬笑了笑,却听见长宁道:“下官记得,将军很怕水,怕水的人也喜欢钓鱼吗?”
我略感囧意,谎话被他当面戳穿但我脸都没红一下,只梗着脖子把头点了下:“喜欢。”
长宁见我死鸭子嘴硬,唇边带了丝笑,却放过我未再提了。
在宴宾楼用完饭,雨停了,天也已经黑透了。
街灯百结,路人熙攘,下过雨的青石板坑坑洼洼溅着水迹,林韶等在客栈门口,长宁送我到客栈,远远看见了林韶,道:“看来将军更喜欢林公子,无论去哪儿总带着他。”
我闻言只点了点头,未多加解释,入了门,我留他喝茶,长宁只摇了摇头:“谢将军好意,下官还有些公事要处理。”
他说话时总带着温润清浅的笑,此时三分笑意未达眼底,单手背着,在他身后是夜市璀璨的万家灯火,眉目间却是与繁华背景不相称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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