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轿去了州府衙门,灯火通明,季长宁身着官服坐在大厅,捧着茶盏,眼神放空,明显是个走了神的样子,我唤了他一声,长宁回过神忙走来扶住了我,看着我缚着绷带的左手,眉心微蹙。
我扫视周围,问长宁:“沈衡呢?”
长宁的目光顿在我的肩膀上,有血从绷带里渗出来,他注视着那点红,道:“方才下官才从大牢审讯他回来。”
我一惊,“你对他用刑了?”
长宁些微探究似的看着我,初时的面无表情过后淡淡一笑,“沈衡刺伤了将军,将军却紧张他的安全,可见关系匪浅。”
我不想他误会,正待解释,长宁却轻飘飘的道:“将军昏迷时攥着下官的衣袖一度唤着楚眠。”
我没了言语,他自然不会知道楚眠,说了他也未必会信,只好模棱过去:“楚眠是我的一位旧相识,沈衡与楚眠长得很像。”
季长宁的手交握着,白的似玉,灯火底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望着手,调子浅浅:“因沈衡有一张与楚眠相似的脸,将军便如此紧张他,那么楚眠与将军是什么关系?”
我放过沈衡不止因为他长的像楚眠,更因他是轻卿的师兄。
当日沈衡大可以在官兵赶到前杀了我,但他没有下手,可见未必是下定决心要杀我,许是心里放不下自己和他娘受过得罪,总想给自己找个借口发散出去,眼看我要离开江南,不知下次再有没有这样机会,真动了手的时候,又是那犹豫不决的姿态,想来也是后悔的。
有句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哥已经死了,又是死在我侄子手上,若我杀了他,沈家的人再找我报仇,这样子子孙孙无穷无尽,想想就挺累。
但要如此解释给他,长宁未必会放过沈衡,只得将错就错把沈衡捞出来再说,否则此事闹到京城去,又是一番风波,便与长宁道:“他是我时常会叨念起的人,长宁未必认识。”
“可见将军是长情的人,对旧相识也这般挂念。”长宁浅浅一笑,自嘲,“…下官若擅自对他用了刑,将军见他惨状心生怜惜,却是下官的过错。”
我闻言哂笑。
他抬眸望住我,问道:“在将军眼里,怎样算是旧相识?”
“长宁?”
长宁清俊眉目微蹙着,“不知将军有多少旧相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纠结起这个,他一连两问把我问住了。他可能以为沈衡与我有某种不能告人的暧昧,但这样的话由他说出来我还是有点惊讶的。
我记忆里的长宁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读书人,从不对朝中官员的私事感兴趣,也不去打听,是以我时常和刑部齐大人感慨长宁是个斯文人,不想他今日像是突然开了窍,对□□的嗅觉如此敏锐,让我诧异。
有些话说出口需要极大的勇气,此时望着他的脸,我很想说一句话,但是勇气不足,搁浅了,长宁见我不说话,唇边的笑淡了许多,空寂许久,我朝长宁揖道:“有劳季大人把沈衡放了。”
长宁垂眸望着手似乎没听到,我又重复了遍,“长宁?”
季长宁唤官兵去牢里放人,蓦地问我:“将军不去看看他?”
我恐怕沈衡见我会尴尬,想想还是算了,便与长宁摇了摇头。
放走了沈衡,静坐片刻,我望向长宁准备告辞,起身一刻,长宁突然提袖牵住我的手,我怔了一瞬忙挣了开,我疑惑的看着他,匆忙间看见他一丝失落的眼眸,长宁却是看着我的手,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我不知他方才为什么要执我的手,又为什么失落。
但我很清楚,我若和他走得太近,于他于我都不是好事,只好再揖,道:“季大人,告辞。”
长宁复捧回茶盏,点头道:“魏将军保重身体。”
我在客栈休养了日子,长宁也等了我许多日子,但京中催得紧,结案一应事宜迫在眉睫,他也先一步回了京。
半个月后,伤口处差不多愈合了,我也启程返京,从水路回去路过金陵,此地是上官脩的老家,我记得他常惦念家乡的盐水鸭,在渡口停靠时便让林韶去买一点带回去。
我回京那日上官大人正好在城外,远远看见了我便直朝我招手,我走了过去,问道:“上官大人怎么知道我今日回京?”
上官站姿笔挺,城郊十里垂柳印衬俊朗疏清的眉目,端端君子风华,揖道:“我并非知道将军今日回来,只是我习惯每日往城门走一走,今日竟是遇上了。”
从城外乘马车往将军府去,他一路上说了我不在京中时发生的许多事情,今科三甲御批后,太后见状元郎文采斐然相貌俊秀,便把他配给了昭和,昭和大婚皇后亲自给群主题了“琴瑟和谐”四字,一时传为佳话。
上官道:“皇后与太后促成,陛下钦赐的婚事,近几十年来未曾有过,听说群主出嫁时念着皇恩浩荡,快哭成了个泪人。”
我嗯了声,兴趣乏乏。
上官观我神色,便绕过昭和,又道:“御史台王大人病重,已然起不来床了,前日请旨致仕,陛下怜其老迈,赐下百金,食邑千户,特批他返乡养老。”
我心间一动,当年王怀恩帮过我一家,我应当在他卸任前去看看他。
到了街西胡同与上官辞别,我让林韶先回将军府,便吩咐车夫改道去王大人府上。
王怀恩辅佐过两代皇帝,挣了一世功名,他女儿是皇后,他却不曾拿过国丈的架子,生平最爱惜寒门子弟,为人也比我老丈人开明得多。
只是眼下门庭冷落,我在门口站了会,管家领我进去,倒了两杯茶待客。
院子里的枯叶积了一地,他府上下人打包收拾行李,路过大厅伸头一望,不大认得我,扫了一眼便匆忙转到了别处。
我小时候经常来王大人的府上玩,如今下人换了几拨,不认得我也正常。记忆里的宅院与此时入目老旧似乎多年没有修缮过的厅堂也不大一样,我望了几眼,又想起往昔,不由叹了口气。
王大人出来时许是听见我这声叹息,咳了数咳,问道:“魏将军,何故叹气?”
我忙起身扶他过来坐,王怀恩是真的老了,鬓角头发花白,腰佝偻着,眉目尽是沧桑之感,手脚似乎也不大灵便,落座后端起茶手总是颤,茶水从指缝溢出来,他便把杯子放了下,一派和蔼的看着我,也是叹了一声:“看见你总像是看见你父亲,那是个很好的人,就是太……”
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想说我父亲傻,为皇帝卖了半辈子的命到头来不得善终,可能是他眉目间的沧桑让我无从开口,我的那点见识在他的阅历面前不值一提,便只听他说。
当初王皇后让我在苏党卧底,并没有告诉她爹,若可以她是谁也不想告诉的,然而平江战役时络阳王投敌叛变,王皇后担心皇上疑心我也会投敌,进而牵连到举荐人,便让她爹在朝堂为我说话。
一来二去,他便晓得了事情经过,我从平江战场回京,庆功宴上觥筹交错,他和我说,朝堂如战场,一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趁还没有陷得太深,早点抽身。
他是真心为我好,大概因为我是魏长君的女儿,他从始至终相信长君忠君不二,是以也相信我不是个奸臣。
王大人说了许多话,像是想把这些年没能和我说过的话都说一遍。我捧着那杯茶,待到茶已经凉得透了,老人家自苦一笑:“想来是老了,总是念起那些年轻的人年轻的事。”
我朝他笑了笑,目光转到庭中那排柿子树。
我小时候来他家串门,他倒不会像别人看怪胎一样看我,加上他女儿出嫁的早,所以他说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他女儿。
我瞅着他家院子太空旷,建议他种点花草,加上我喜欢桃子,便和他商量在他家院子里种一排桃树,我从他这儿拿了钱去买桃树苗,被人给诳了,买了十几棵柿子苗回来,待树长大了叶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到入了秋望着结了一树的柿子,我和他都很苦恼。
眼下这些柿子小红灯笼一样结在满目苍夷的院子里,是很喜庆的样子。
这十来年除了朝堂上,没能和他好好说过话,可能这次与他道别,此生便没机会再见了,所以心里有点惆怅。
从王大人府上回去,脑子里回想着老人家的话,他位极人臣了一辈子,看东西比我透彻的多,夺储最紧张的时候急流勇退,也是为了保住晚节。他曾提醒我不要陷得太深,现在我搅在这摊浑水里已经太久,想脱身而出,已是不能了。
半晌肺急剧的疼,走走停停了会儿,总算到了将军府,我挪到门口,等在那儿的竟不是林韶而是子陵。
我怔怔望着他,子陵慢慢朝我走过来,我忙躲开他扶过来欲搀扶我的手,疑惑道:“你在等我?”
莫不是临行前占了他便宜不告而别,他找我算账来了?
子陵望了我眼,把手收了回去背在身后,淡淡道:“听林韶说你受伤了。”
“已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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