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理寺门口等了半天,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萧擅送了谢翎出来,白纸递给他入狱时的衣物,拍了下谢翎的肩膀,调子起伏不大例行公事般说道:“谢公子,出去后遵纪守法,好好做人,以后不要进来了。”
谢翎朝他抱拳一拜,看着跟个好人一样,朗声说道:“谨记萧大人教诲。”
萧擅拿着绢布擦手,面上无甚表情,转身回了大理寺,我到了谢翎跟前帮他拿包裹,谢翎伸头望我四周,问道:“怎么没人陪着将军?林大哥呢?”
谢翎比林韶小九岁,他今年方及冠的年纪,个子却比我高得多,平日喜欢跟林韶比划拳脚,恐怕是在牢里拳脚闲了太久,想和林韶比武。
我垫了脚才能拍到他的头,故作威严的跟他讲:“才从大理寺出来还不知道收敛。”
一路乘车到了谢府,谢翎像是开了盖的话匣子,嘴没有一颗闲着,我想插句话进去也不能够,半晌他撩了帘子问:“还有多久到府上?”
车夫答着快到了,谢翎钻回马车,问道:“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和狱卒赌钱,把衣服都输没了。”
“对…那个冷啊,大理寺卿来牢里视察,看我光溜溜的,善心大发给了我一套衣服穿,那天晚上我手气不好,又给赌没了。”
我斜觑过去:“你什么时候也学人赌钱了?”
“就是不会才输的那么惨,在大牢又没有别的玩乐。”谢翎不大所谓,仍是笑嘻嘻,“再后来我大杀四方,不仅把衣服赢回来还赚来两吊钱,我让狱卒把萧大人的衣服还给他,萧大人有洁癖,让狱卒扔了回来…这样算来,我吃他住他的,还捞了他一套衣服和两吊钱。”
我望了下谢翎身上的衣服,难怪眼生得很,原来是萧擅的衣服。
谢府的老管家出了门迎他,门前摆着火盆,谢翎腿脚灵便,一口气跳了三丈远,不想撞了捧着柚子叶和水盆的两个婢女,一时间乱作一团。
我唇角一抽,傻在了一边。
谢翎回房间沐浴换衣裳,我在谢府转了一圈,老管家在谢翎出狱前修葺了院子,是番焕然一新的景象。
再溜达回前厅,才饮了两杯茶,谢翎换了衣服出来,人未走进我便闻见蔷薇露的气味。
蔷薇露性甘平,有治疗心悸的作用,气息很淡,很少有人把它当香露用,但我记得萧擅有心悸的毛病,所以一年四季身上都有股淡淡的蔷薇香。
谢翎不知在身上撒了多少,这种浅淡的香气也能直冲着我鼻子钻,我一连打了两个喷嚏,直捂着口鼻让他离我远一点。
他浑然不觉,搬了椅子坐到大厅中间,脸上依旧是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在乐个什么。
谢翎这幅仿佛少女怀了春的没出息样子让我很担心他会步流风的后尘,成为下一具收藏在萧府的骷髅,不由背脊发寒,便跟他讲了秦纨绔的典故与下场,谢翎听得面沉如水,半晌尴尬一笑。
这一笑过后,他却是沉默了,似乎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谢翎剑眉飞扬的小脸难得垂了下,我见他闷闷不乐,便拾袖掩鼻,上前拍了下他肩膀,道:“…这届武举将近,我已经给你报了名,我不管你平时在忙什么,现在把心思收收准备应考。”
我掩着袖子说话,也不晓得他听见没有,便重复一遍,他方才走了神,在我说了第三遍才反应过来,恩恩了两声。
然而想到他被关了三个月,才出牢房,便逼着他去用功科举,似乎不大人道,但谢翎未置微词,蓦地抬头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老管家送我至门口,我嘱咐管家把他看紧点,不可再让他出去打架斗殴,管家连连应着是。
从谢府回去,路上经过上次长宁与高小姐喝茶的茶馆,我此刻也是走的累了,便进去喝杯茶。
茶馆生意很好,我坐二楼,望下去只是人头攒动,说书的拍下惊堂木便是一片叫好声,茶馆的隔间三面用屏风格开,正对着楼下,可以听见说书声,我听了会儿书,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正要唤来小二结账,便看见楼下季太傅与高相一起进了茶馆。
一时失了神,茶杯溅了水出来,我垂眸望着水杯,听见隔壁小二招呼着:“二位大人,碧螺春已经沏好了,二位请。”
绣着大朵银丝牡丹的织云锦屏风影影绰绰着两个人影,楼下人声鼎沸,我闻得我那老丈人与季衡道:“…当初不是说过让他去接近魏清,半途而废,他未必肯。”
我望着那边屏风,只见模糊的人影,说话的那个拎着水壶的手是抖着的,季衡前年中风留下了颤手的后遗症,那么应该是季太傅了,他两个正对而坐,太傅给高相倒了杯茶,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由他不肯。”
姜礼曾说过,季太傅严苛,恐怕太傅是看他儿子和我走得太近,担心近墨者黑,故而急着让长宁成亲。
半晌我闻得高相叹了口气,“太傅若是担心他假戏真做,那么大可放心,长宁从江南回来以后老夫曾问过他,他说自己很清醒,从不曾入过戏,也不曾动过真情。”
季衡未必有高选那般把独苗入赘将军府的牺牲奉献精神,但架不住我老丈人诱哄,半晌太傅言道:“罢了,罢了,只要把那个奸佞惩处,这些又能算什么。”
“萱萱和长宁两情相悦,不过再等三两年的功夫,太傅何必急于一时。”
萱萱是高相侄女的闺名,素有京都第一美人的佳誉,我回想起那天略略扫过去的身影,想必跟长宁很是相配。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也没有发觉,只是捧着杯子发呆。
原来太傅中意的儿媳,长宁的心上人确实是高相侄女。
若非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佞,恐怕长宁不会多看我一眼。这个认知从心底浮上来时我感觉喉咙有点疼,紧接着心也疼了。
时隔多年,名门闺秀仍旧是名门闺秀,我到底还是那个人见人厌的我,云泥之别,未曾变过。
我面前的水杯朦胧着,捧着水杯的手也开始抖,倏然一口鲜血溢出唇角,拾袖去擦,我一时恼恨自己为何总是流不完的血,即使在这种时候,它还要给我添麻烦。
此刻一个人待着,我抬一下手都觉得累,
一路走回家,我很想快点找个地方躺下一动不动的歇一歇,最好是个温暖的地方,把心口给暖一暖。
每次回家我总会下意识抬头看着门,这几天家门口都没人在等我,我最近总忘记林韶在生病。
幸好他不在,我不想像个小孩子,受了委屈找人哭鼻子,若是看见他,我真怕自己会变成哭包。
我回房间躺倒在床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难得深眠,是以琉璃用饭时没来叫我起床,醒来时也不知是清晨还是日暮。
这些日子我我在家里,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脑子里有很多想法,可是回忆起来又都不见,未防再我便坐在书案前把那些想法都铺陈在纸上。
写了一天下来,其实所谓的想法只有两个字。
我把纸扔进火盆,火舌舔过纸堆,蓦然发觉此种情形像极当年灵堂前给父亲烧纸钱,也是这样浓烈的火,身边没有林韶,没有子陵。
十年前我已经很傻了,十年过去,还是一点长劲都没有。
我在家中卧病,陆陆续续来了些官员探望,苏王爷和上官相继过来,我说不完两句话便是一阵的咳,恐过了病气给他们,便让琉璃出门告谢闭不见客。
这一番修养了半月有余,林韶倒比我好得快些,他端药给我还老念叨我要放宽心,不要总是钻牛角尖。
我听他的话,点了点头。今日精神好了些,我搬了把椅子出门晒太阳,晒着晒着,便听见角门传来熟悉的声音:“表姐好清闲,日子惬意的很。”
安平在月拱门处站着,缓缓走了过来,我忙起身恭迎,安平牵了我的手,不悦道:“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她扶我躺回藤椅,仍牵着我,半晌望着我的手道:“快皮包骨头了。”
我被她的形容惊得寒毛直竖,把手放在阳光下细细去看,手背上横垣浅青色的血管,虽然苍白了些,却哪有她说的那么恐怖。
琉璃搬了把椅子请安平坐,她捧着头看云,宫装束起的腰身不盈一握,金簪的流苏垂到了腰,蓦地回首望着我:“我家里那棵梧桐入秋后叶子都落光了,苏珏却说它活得很好,还说开春后要给它嫁接桃枝和柏树枝上去,这样入秋了有果子吃,入冬了看着柏枝就知道它没有死。”
安平说着说着,莞尔一笑:“晋王前些日子给它施肥,恶心的几天没吃下去饭,苏珏嫌弃他办事不牢靠要帮他浇他还不肯。”
我淡淡的听,总有些昏昏欲睡,强撑着精神听她讲,偶尔和她说笑两句。
日头下去了些,琉璃拿了大氅出来给我披了上去,那一片夕阳黄的透彻,洒在手上半点温度没有。
安平临走仍牵起我手,“你说过那棵梧桐树不倒下你就不会有事,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朝她点了头,扯了些笑挂在唇边,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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