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大地棋局

第18章


吴孙皓之计穷,自当归命;陈叔宝之数尽,何处偷生?
  应淮南将士军人百姓等,久隔朝廷,莫闻声教,虽从伪俗,应乐华风。必须善择安危,早图去就。如能投戈献款,举郡来降,具牛酒以犒师,奉圭符而请命,车服玉帛,岂吝旌酬?土地山河,诚无爱惜。刑赏之令,信若丹青。苟或执迷,宁免后悔?
  王师所至,军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同时雨。百姓父老,各务安居,剽虏焚烧,必令禁止。自兹两地,永为一家。凡尔蒸黎,当体诚意。
  赵匡胤展卷反复将这份诏书看了三遍后,心里追想着周世宗的武功之盛,不禁两颊发烧,心想:“先帝如此英武,如若不是英年早逝,我怎能坐在这里?我从黄口小儿处取得帝位,真是可以被天下人取笑啊。我没有商汤、周文王的威望,没有秦始皇的强力,也无汉高祖、唐太宗的武功,论学识,我也不及孔孟先哲,汉唐大儒。我能够得到这个位置,真是上天对我的特别眷顾啊!可是,即便我今日身居帝位,却依然是岌岌可危啊。”他本想从檄文中找到一些应对南唐的灵感,但是内心的羞愧让他的思想几乎陷入了漩涡,翻来覆去为自己的兵变感到羞耻,同时对自己的威权感到担忧。在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正是他内心的战战兢兢,乾龙之惕,使得大宋王朝日后会不断朝着重文轻武、政治温和的方向前进。
  羊脂蜡烛在呼呼地燃烧,红色的火焰如一团迷雾,将赵匡胤笼罩着。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看到他两颊发烧,大臣们也绝不敢在殿堂之上耻笑他。“可是,也许天下的百姓都在私下里偷偷鄙视我,诅咒我呢;也许,先帝的臣子中,也有很多人在背后暗暗耻笑我。”这种羞耻心像无数只饿得发慌的老鼠啃吃食物一样,啃噬着他的心。在被羞耻折磨了很久后,他放下诏书,站起身来,从羊脂蜡烛发散出的光团的中心踱向外围,他在光团与黑暗的边缘站住,回想着往日的岁月。
  这份诏书是周世宗于南唐大保十三年十一月出征南唐前下发的。诏书将南唐说成是“昏乱之邦”,又说南唐勾结契丹,“罪恶难名,人神共愤”,可谓为起兵征讨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最后申明“王师所至,军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同时雨”,又巧妙地安定了民心。诏书全文一气呵成,颇有周世宗果敢决断之风。在这份诏书颁发后,周世宗便以当时的宰相李谷为帅,以许州节度使王彦超为副帅,统领韩令坤等大将,带着数十万大军进攻淮南。赵匡胤记得,自己当时就是周世宗帐下的一员大将。“离那时只有四年多啊!怎么天下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呢?世宗已经不在世上了,还有当年的那些敌人,那些曾经与我战斗过的敌人,他们又在哪里呀?是啊,是啊,他们有的死了,有的活着回到了他们的老家。淮南的大地还静静地躺在原处,淮河和大大小小的河流一定还在那里流淌。也许,我该再去那片土地上看看!”赵匡胤回想着当年跟周世宗征淮南的日日夜夜,眼睛盯着诏书发起呆来。烛光从黑暗中勾勒出他的轮廓,像一尊生铁铸造的像。
  赵匡胤回想起当年李谷的大军首先进达正阳,随后渡过淮河,连败南唐之军,围住了寿州。南唐主李璟惊闻周师南下,匆忙令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统领二万人马抵御周师,又令奉化节度使皇甫晖为北面行营应援使,统领大军三万驻扎定远作为策应;此外,李璟还令李煜为沿江巡抚,照应各处。刘彦贞于次年正月带兵抵达距离寿州西南百里之地的远镇,派战舰数百艘自水路进逼正阳。“刘彦贞的目标是要夺取淮河上的浮桥,断绝我师的后援之路!李谷作为我军统帅,因担心浮桥被南唐军夺占而匆忙从寿州退回正阳,这也是稳重的应对之法。当时刘彦贞若不是因与宋齐丘赌气而轻率追击我军,战局恐怕要陷入僵持状态。那寿州守将刘仁赡确实不简单,要是刘彦贞听了他的劝告放弃追击,战争会发生什么变化呢?”赵匡胤在脑海里继续思量着当时战局发展的另外几种可能性,再次对当年周世宗的快速应变充满了钦佩之情。当年,在刘彦贞追击李谷退军之时,周世宗迅速调派侍卫都指挥使李重进率兵渡过了淮河,从正阳之东截击刘彦贞所部。李重进根据周世宗的指令,日夜兼程,刚到正阳之东时,大军还未来得及下锅做饭,就看到了从南方卷起的高高的烟尘,那是刘彦贞的大军追赶过来了。李重进当机立断,下令暂时不必扎营做饭,带领援军迅速攻击南唐刘彦贞部。刘彦贞本以为自己可以率兵一举击溃李谷大军,未想到自己侧面突然出现了李重进的虎狼之师,慌张之际,不敢进攻,在自己的军前布下了铁蒺藜、拒马桩,想要用这些东西阻止李重进的进攻。可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怯懦之举反而激发了李重进所部的士气。结果,周军大举进攻刘彦贞,刘彦贞力战而死。在正阳之外的原野上,唐军的死尸散布在方圆三十里的大地上,刘彦贞所部战死两万余人,军资器械损失三十万,五百匹良马被周军缴获。
  眩晕,眩晕。赵匡胤想到正阳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重重叠叠的死尸的景象如同海潮一样突然从远方翻滚着压到他的眼前。他几乎一下子晕厥过去。他靠在椅背上,眼睛从那份诏书上移开,微微闭合起来,但好像害怕再次见到那尸横遍野的惨象,他又神经质地睁开眼睛,身体往羊脂蜡烛燃烧着的火焰靠了靠。
  “是的,是的,还有唐军的三千降卒,都被赵晁杀死了!三千人,三千条命啊!他们投降了,可是竟然被赵晁全部杀死!如果是我,我会杀死那些降卒吗?”赵匡胤感到想要呕吐,极力从脑海里撇开正阳这个名字。
  在这个时候,他隐隐在内心对周世宗的南征产生了一点怀疑:“为什么要南征呢?如果南唐能够安分守己,先帝会放弃南征的计划吗?”这种想法已经不止一次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可是他一直都找不到答案。这个问题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在他的脑海中又诱发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放李筠回去,李筠在潞州从此安分守己、善待百姓,我该如何对他呢?可是,这种情况可能吗?五代以来,天下各国互相杀伐,即便是一国之内,弑君夺位、逼君让位之事也是家常便饭,我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吗?李筠会放弃对我大宋的异心吗?”这个问题叠加在他对周世宗南征的怀疑之上,搅得他的脑子乱成一团。
  当正阳从赵匡胤记忆的浪潮中渐渐退去后,清流关和皇甫晖这个人又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在正阳之役后,李璟本准备亲征,但是在大臣劝谏下放弃了这个计划。周世宗却亲自到了正阳,将李重进任命为前线主帅,统领大军进攻寿州,又发兵同时进攻淮南腹地,大有一举剿灭南唐之意。唐主忙调北面行营应援使皇甫晖率手下都监姚凤及数十员将领统兵退保清流关,号称雄兵十五万,想要在清流关阻挡住周师。“回想起来,清流关一战,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战斗。”当年率兵奇袭清流关、逼皇甫晖退守滁州的情景开始在赵匡胤脑海中浮现。他吃惊地发现,那时自己与皇甫晖的对话,竟然在这一刻清晰地在耳边回响起来。
  “你和我都是同一类人,何必苦苦相逼!”在滁州城外,皇甫晖骑在一匹额头有一块白毛的黑马上,满脸横肉,瞪着铜铃一般的双眼,神色轻蔑地向他喊话。赵匡胤记得,在皇甫晖的身后,拥挤在滁州城外的是一群惊慌失措的残兵败将。他们刚刚从清流关被周军追击到滁州城外。
  “你不过是一个赌徒,一个阴谋作乱的小人,一个屠夫!人人可诛!”
  “你休要笑我,看看你自己,迟早有一天,你就会知道,你与我只不过是一丘之貉!嘿嘿,嘿嘿!你说我是赌徒,我承认!你说我阴谋作乱?哼哼!这个罪名我不领受。当年唐庄宗这个昏君,闹得天下乌烟瘴气,人心早已经离乱。当年我为魏州兵,戍守瓦桥关,期满本应被换回京城得到升迁,却让我留守贝州。唐能攻破梁国得到天下,是因为有了魏州军舍生忘死的效力。多年来,我魏州军铠甲不离身,战马不卸鞍。可是他唐庄宗,只知道花天酒地享受太平,不顾念魏州将士长期戍边的辛劳。我等离家不远,却不得与亲人相见,你说我该不该反?这些话,我当年也同那个愚蠢的都将杨仁晟说过,可是他不听,我只好杀了他。这算阴谋作乱吗?这叫揭竿而起!哈哈哈——”
  “你与赵在礼焚烧贝州、屠杀魏州百姓,那些无辜的人何罪之有!一个人姓‘国’,你就以‘我当破国’之由杀他,一家人姓‘万’,你就说‘我杀万家足矣’!这是屠夫行径,魔鬼的恶行!今日,我代那些冤魂向你索命来了!”
  “战争中,杀一儆百,威慑人心,有何过错!你周军杀我南唐三千俘虏,又当何论?”
  赵匡胤记起了皇甫晖的这句质问,记起了当年听到这句质问时脸上发烧的感觉,心想:“当年周军杀死三千俘虏,定然是大错特错啊,如果不是这样滥杀无辜,淮南地面也不会出现自发对抗周军进攻的‘白甲军’!那些抵抗者,原来可都是民间种地的普通百姓啊。得人心者得天下,说得不错。周军因为滥杀无辜,也受到淮南百姓的抵抗,否则,周世宗也许早已经统一南唐了!”
  赵匡胤接下去的回忆,充斥着刀光剑影,鲜血残肢。他记起自己允许皇甫晖在滁州城将残兵整队后列队开战,他记得,在皇甫晖列阵后,自己挥舞丈八掩月刀,单骑冲向骑在那匹大黑马上的皇甫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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