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大地棋局

第19章


他记得,那匹大黑马的额头,有一块白色。就在他的掩月刀砍下去的那一刻,那块白色如闪电一般刺入他的眼睛。这使得他当时手中一颤,手中的掩月大刀几乎脱手。他记得,自己的刀闪着寒光劈将下去,终于还是斜斜地砍着了皇甫晖的头盔,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他记得,皇甫晖哼了一声,便翻身跌下了战马。他记得,当他将浑身是伤的皇甫晖五花大绑到周世宗面前的时候,皇甫晖尚破口大骂,一派骄横。他也记得,周世宗因为怜悯皇甫晖的勇猛,特意赐给他金带、马鞍。他还记得,皇甫晖在受赐的几天后,就一命呜呼了。
  四年之后,当赵匡胤再次想到清流关之战、滁州之战和皇甫晖时,他也不禁对皇甫晖产生了极其复杂的感情,既厌恶又怜悯,既想要忘却又似乎带点怀念。这个皇甫晖,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粗人,凭着骁悍勇猛,在后唐的军队中赢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随后威逼赵在礼起兵叛唐,火烧贝州,等到成德军节度使李嗣源以平叛为名进入魏州,他又和赵在礼合谋促成李嗣源反叛,最后进入京城。唐庄宗驾崩后,李嗣源登位成为唐明宗。唐明宗任命皇甫晖为陈州刺史。这样,皇甫晖凭着过人的胆识和凶狠毒辣,在乱世中从一个普通士兵升为陈州刺史。到了后晋天福年间,皇甫晖成为卫将军住在京师,过了很久,又当了密州刺史。契丹来犯,皇甫晖率领密州亲信逃入南唐,李璟任命他为歙州刺史、奉化军节度使,镇守重镇江州。到了周世宗讨伐淮南,皇甫晖被李璟任命为北面行营应援使,可谓达到了他人生的高峰。在那个乱世,有多少武人走着与皇甫晖类似的道路啊!他们在阴谋中寻找生存之路,在血污中攀登人生的高峰。
  “你与我只不过是一丘之貉!难道他说的是真的?我和他真有些相像?不,不,我不是皇甫晖!我也绝不做皇甫晖!”赵匡胤感到自己有些恼怒,但是,他发现自己果然和皇甫晖一样,起自行伍,由一个普通的士兵逐渐升为高级将领。要不是陈桥兵变,自己也许会以武将的身份终了一生。“韩通毕竟因我而死。可是,我没有反叛先帝!我也不会滥杀无辜!我不像他,我不像他!”赵匡胤在内心为自己辩护着,像要摆脱讨厌的苍蝇一样,在脑海里驱赶着皇甫晖四年前说的话语。
  赵匡胤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羊脂蜡烛的烛火在燃烧。他没有刻意去回避自己的回忆。脑子里想起什么,总是有原因的。那些记忆的碎片一定是在某种原因的推动下浮出意识的深海的。但是,他现在并不想去追索这个原因,而是任由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似乎已经很遥远的往日。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是在他从军之后才开始鲜明起来的。因为,他的父亲赵弘殷在他出生后不久,便从军去了。从母亲的口中,他不断听到自己父亲的故事,逐渐将自己的父亲视为一个传奇。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很善于骑马射箭,而且非常勇敢,在军队里打仗,从来都不知道畏惧。有一次,父亲骑着大马回来,右边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刀疤。那时候他还很小,他被父亲的样子吓住了,在母亲的催促下,才哆哆嗦嗦地走到父亲的面前。他不敢同那个脸上多了个可怕刀疤的父亲说话。他依稀记得,父亲说那是在黄河边打仗受伤的。原来,父亲带着五百骑兵赶到黄河边去解围,在敌人的包围中救了当时的皇帝。再后来,在他长成一个少年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带着更重的伤回来休养了。那一次,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失去了一只左眼。他从父亲的口中知道,这时候父亲已经是另一个皇帝的部下了,父亲带着部队去凤翔讨伐一个叫做王景的人。可是,在长途奔袭后,父亲的部队突然遭遇了来救援的蜀军。于是,双方在陈仓大战一场。父亲就是在那场战斗刚开始的时候被敌人的飞箭射中了左眼。他还从父亲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受伤之后,继续带领部队攻击敌人,最后把敌人杀得落荒而逃。这令他对自己的父亲充满了一个少年对英雄的敬仰之情。他不会忘记,父亲抚着左眼的眼罩,哈哈大笑着说:“记住,战场上,你若先胆怯了,你就完了!”也正是那一次,父亲回来时多带了一匹战马,并将那匹战马送给了他作为礼物。后来,他正式骑着父亲赠送的战马,告别阿琨,投奔了柴荣的部队。
  当赵匡胤的回忆进行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想起父亲。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也曾经是周世宗柴荣的部下,并且自己的父亲曾跟随周世宗讨伐淮南。那个时候,淮南还属于吴国。当时,世宗派出的先锋部队后撤,而吴军趁机袭击,在紧要关头,他的父亲带兵从侧面奇袭吴军,将吴军打得落花流水。后来在滁州城,也就是他击败皇甫晖入滁州之后,父亲率兵半夜来到城下,令士兵呼喊着请求打开城门。可是他那时竟然硬着心肠说:“父子虽然是至亲,但是开关城门乃公事。”那个夜晚,他忍受着良心的折磨,一直令城门紧锁。直到天明,他才根据规定时间打开滁州大门放入父亲的兵马。显德三年,他的父亲与韩令坤一起平定了扬州,这个时候,南唐已代吴。当时唐派大军支援扬州,韩令坤大为恐慌,建议退兵。周世宗下令自己带兵急忙赶赴六合援助。他不会忘记,他当时下达了一个残酷的命令:“扬州军队胆敢有人退过六合,就斩断他的双腿!”韩令坤无奈之下带兵坚守。赵匡胤怎么会忘记,他自己的父亲也在扬州城中啊!那个残酷的命令下达后,他自己的父亲也在与韩令坤一起并肩死守。扬州守住了,他也在六合东面击败了南唐的齐王李景达,斩杀了一万多南唐士兵。班师回朝后,他被周世宗任命为殿前都指挥使,不久加任定国军节度使。可是,他的父亲在出了扬州,与周世宗于寿春会师后,就因为伤病去世了。每当想到六合之事,他的内心就愧疚不安,良心被愧疚侵蚀得千疮百孔。因为,他的父亲,正是在扬州保卫战中才受了致命的重伤!
  二
  父亲、南唐、周世宗!周世宗、南唐、父亲!在赵匡胤的脑海里,自己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与“南唐”这个词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南唐!为什么偏偏在李筠来京城的时候,南唐才派来祝贺的使者呢?契丹曾经派使者欲联合南唐,要不是被周大将荆罕儒暗中收买刺客要了契丹使者的人头,说不定契丹和南唐的联盟早已经成为事实了。这次,李筠是否会像契丹一样暗中欲联合南唐对付我大宋呢?”
  他使劲定了定神,走了几步,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画轴,又向羊脂蜡烛的光团中心走去。他将画轴在书案上慢慢展开。一幅中原与周边小国的地图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瞪着微微有了血丝的眼睛,盯着那幅地图看了好久,然后用右手手指在南唐的版图上敲了两下。“周世宗已经收了南唐淮南大部分土地,南唐也已经臣服,可是,如果李筠作乱,南唐是否会借机东山再起呢?李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会怎样想呢?”想到这里,他又从书案上展开南唐国主李璟上周世宗的两张表来看,仔细从言辞中去推断李璟的心态。
  李璟上周世宗的第一表这样写道:
  臣闻舍短从长,乃推通理;以小事大,著在格言。实征自古之来,即有为臣之礼。既逢昭代,幸履良途。伏惟皇帝陛下体上圣之姿,膺下武之运,协一千而命世,继八百以卜年。化被区中,恩加海外,虎步则时钦英主,龙飞则图应真人。
  臣僻在一方,谬承馀业,比徇军民之欲,乃居后辟之崇,虽仰慕华风,而莫通上国。伏自初劳将帅,远涉封疆,叙寸诚则去使甚艰,於闲路则单函两献。载惟素愿,方俟睿慈。遽审大驾天临,六师雷动,猥以遐陬之俗,亲为跋履之行,循省伏深,兢畏无怕,岂因薄质,有累蒸人。伏惟皇帝陛下义在宁民,心惟庇物,臣倘或不思信顺,何以上协宽仁?今则仰望高明,俯存亿兆,虔将下国,永附天朝。
  已命边城,各令固守,见于诸路,皆俾戢军。仰期宸旨才颁,当发专人布告。伏冀诏虎贲而归国,巡雉堞以迥兵,万乘千官,免驱驰於原隰,地征土贡,常奔走于岁时。质在神明,誓于天地。庶使阖境荷咸宁之德,大君有光被之功。凡在照临,孰不归慕?谨令翰林学士户部侍郎臣钟谟、工部侍郎文理院学士臣李德明奉表以闻,仍进金器一千两,银器五千两,锦绮绫罗二千匹,及御衣犀带茶茗药物等,又进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石。
  赵匡胤知道,这是李璟在清流关之败后迫不得已向周世宗求和。从这份上表中可以看出,李璟虽然卑辞称臣,但是,却依然摆出一个大国姿态在谈和。这份上表是钟谟、李德明奉使献上的。周世宗毫不客气地回绝了李璟的请和。至第一次议和时,周师已经夺取了淮南的滁州、泰州、光州、舒州、常州以及东都扬州等大片疆土,当时只有刘仁赡孤军死守寿州危城。李璟无奈,再次上表,又派出司空孙晟、礼部尚书王崇质奉第三表向周世宗求和。
  赵匡胤展开李璟上周世宗的第三表,仔细阅读起来:
  伏自上将远临,六师寻至,始贡书于闲道,旋奉表于行宫,虔仰天光,实祈睿旨。伏闻朝阳委照,爝火收光,春雷发音,蛰户知令。惟变通之有在,则去就以斯存,所以徘徊下风,瞻望时雨,载倾捧日,辄叙攀鳞。伏惟皇帝陛下受命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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