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大地棋局

第21章


  “这些文字,以后会有几个人再看呢?先帝的故事,李璟、孙晟、刘仁赡等人的故事,以后还会有人知道吗?这些人,如今都已经作古。他们的肉身,便如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士兵一样,便如那些在田间耕作的农夫一样,都已经枯朽,化为尘土了吧。可是,正是这些文字,才告诉世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他们自己,或喜或悲,或尊荣或卑贱,或勇猛或怯懦。可是,以后的人,还会像我这样在羊脂蜡烛下仔细去看这些文字吗?况且,这些文字,恐怕终有一日要随着这些纸张而腐朽吧!李筠、李璟,我们都一样,终有一天,也将化为尘土。可是,如今,我们为何如此苦苦相争啊!李筠、李璟,我究竟该如何对待你们呢?这盘天下为棋盘的大棋局,我究竟该如何下啊?”
  想到这里,赵匡胤感到一阵悲哀袭来,扭头看那书案上的羊脂蜡烛,已经快烧到底了。他感到疲惫,可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赵匡胤环视了一下书房,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在蜡烛光团之外,书架静静立在黑暗里,书架的格子里,一摞摞的书分割出一块块更加深邃的阴影,仿佛要告诉他这里面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这些书里,在这些诏书、上表之中,藏着先帝的故事,藏着那些死去的人的故事,可是百姓们在心里,究竟是怎样评价先帝和那些死去的将相们的呢?朕以兵变而登大宝,这几日来都在皇宫内,也不知道坊间百姓会怎样议论朕,又会怎样议论李筠?”赵匡胤突然萌发了想出宫去看看的念头。
  赵匡胤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迈步走到书房门口,“咯吱”一声,拉开了门。书房门外当值的宦官李神祐原本背对书房门而立,见皇帝开门出来,赶忙转过身子,退了一步,低首侍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赵匡胤温和地问道。
  “陛下,寅时将尽了。”
  “朕今夜毫无睡意,想出宫走走。”
  “这——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李神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劝阻的话。
  “没事,朕在打仗的时候,熬夜可是家常便饭。呵呵,走吧。”
  “可是,这可太不安全啦!”李神祐紧张起来。
  “朕先去福宁宫换便装,你随朕来吧。废话少说,跟着走就是了。对了,出去后别再叫‘陛下’,叫‘老爷’。你是我的李管家。走吧,李管家,愣着干吗?”
  三
  夜空是宝蓝色的,看上去非常高,有些或浓或淡的云在天空飘着。当这些云彩挡住月亮的时候,天地间便暗下来。当月亮躲开它们的遮挡时,天地间又重新被带着神秘气息的清冷月华所笼罩。
  赵匡胤仰起头,望着还未迎来黎明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久没有这样仰望夜空了!上次静静地看着夜空是什么时候呢?想不起来了。他任由月亮将清凉温柔的光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感受着它带来的天地间特有的静谧。可是,不一会儿,月光暗了下去,云彩挡住月亮了,东华门街又再次浸入黎明到来之前的黑蓝色的夜。
  这时,空气中飘来阵阵香气。有风,这香气忽而浓,忽而淡。他感到有些恍惚。“有多久没有来这东华门街了呢?是的,很久了,很久了。上一次,是陪着如月来的。这是从哪里飘来的香气呢?一定是什么花,像腊梅。哦,是的,就是腊梅。如月是喜欢这些腊梅的。现在,如月与三个孩子一定还在梦乡里吧。”他突然想起了如月与三个孩子,借着月光,他用方才汲取了月华的双眼搜寻着街道的两侧。他从黑暗中分辨出东门街两侧的房屋,分辨出房屋前间隔种着的树木与花草。前面那几丛一定就是腊梅。看,它们那细而柔韧的枝条;看,它们在黑暗中依然星星点点盛开的繁密的小花。这些小花一定是黄色的,就像往年一样,它们总是这样安静地盛开着。黑夜掩盖了它们灿烂的颜色,可是掩盖不了它们的花香。
  他再往东北面望去,在东华门街北侧一溜低矮房屋的后面,黑蓝色的夜空衬出一片一片密匝匝的树枝。虽然已过了立春,可那些在冬日里落光了叶的树木,在干燥寒冷的空气中,还没有长出带着生命气息的绿色的新叶子。它们将干枯如戟的树枝刺向天空,树枝与树枝的黑影彼此交叉着、重叠着,仿佛要织出一张隐藏人间所有秘密的网。在这些树枝形成的黑色网状的屏障后面,是几座高屋黑黢黢的轮廓。在这几块黑色轮廓的东边,有几块更高的黑影,不过这几块高大的黑影的里面,亮着几串红灯笼。那几串红灯笼发出的红色的光,给冷寂的清晨添加了几分温柔与暖意。
  赵匡胤君臣二人换了便衣,从宫中刚走出东华门时,天还未亮,但是已近黎明了。因为未到五更二点,所以当时东华门还未开。要不是赵匡胤亮出皇帝的身份,看门的卫兵还真不会让他们出来。
  正当赵匡胤站在东华门外仰望夜空,品味着幽幽的腊梅香的时候,东华门街两侧的房屋里陆陆续续传出了声音。人们起床的声音、洗漱的声音、互相呼喊的声音、下门板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一下子在街边房屋深深的黑影中响起来了。不一会儿,东华门街这条不短不长的街的两边,亮起了点点的光。那些光,有的是蜡烛发出的,有的是油灯发出的。这些光,一下子使东华门街活跃起来,生动起来,仿佛一个人经过一夜的沉睡,一下子醒过来后精神焕发了。
  “这条街的人起得可真早啊!李管家,走,咱们到前面瞧瞧!”赵匡胤拍了一下李神祐的肩膀。
  “是啊,都是做早点生意的。每天卯时,十字街、高头街、热闹街、南北讲堂巷等周围十数条街巷的宅院里的人都会来这儿买早点的。还有准备上朝的官员们,有些就经过这条街去待漏院。”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啊。”
  “里面的人也常来这里买早点的。”李神祐往身后的东华门指了指。
  “哦?这么说来,这里肯定有很多好吃的早点咯。”
  “老爷,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一会儿这儿就乱起来了。”
  “这不是刚出来才几步吗,甭担心!”
  “我说老爷啊,您莫非是想在这里吃早点不成?”
  “哎,你这一说,还真勾起了我肚里的馋虫,我还真想尝尝这条街的早点了。”
  “这个——”
  “别磨蹭啦,走,到前面那家瞧瞧去。”
  赵匡胤与李神祐走近一家店面,只见一个胖子正在店头忙碌。那胖子五十多岁的模样,头戴小帽,穿着右衽短衣,腰束一条麻布巾带,他正将袖子高高卷起,从后面一个年轻人的手中接过一个笼屉。店内没有蜡烛,也没有点油灯,借着黎明微弱的天光,赵匡胤看见店里那个年轻人与胖老头一样,戴着一顶民间常见的小帽,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右衽短衣,也束着一条灰色的巾带。年轻人将笼屉交给那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后,转过身去,又在案板上低头揉起面团。年轻人旁边站着一个老太婆,她面前的案板上是切成一块块的小面团。老太婆正用擀面杖将一个面团擀成圆饼状。她的旁边,是一叠五六层的竹笼屉。笼屉正呼呼地往外冒着白蒸汽,将店里面弄得烟雾缭绕。笼屉旁边,还有一口锅,也在呼呼地往外冒着蒸汽,显然正在煨煮着什么东西。胖老头将笼屉打开,放在店头窗口的案板上,里面是五六个蒸饼,然后又低头从案板下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放在自己的右手边。那木匣子显然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和拿来放去,已经变得油黑发亮了。
  赵匡胤走近店头窗口,嗅到一股香味,心想:“好香的肉味啊!”他往那冒着白汽的大锅望了一眼,又往木匣子里瞥了一眼,只见木匣子里面放着十来枚一文的铜钱,知道那是一个放钱盒。
  “店家,你这是卖蒸饼夹爊肉吧?”赵匡胤笑着问。
  “是啊。哦,看这位老爷,好像是刚来京城不久啊。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买早点啦?呵呵,呵呵。您来几个?”那胖老头笑着说。
  “是啊,是啊,我家老爷刚来京城做生意。”李神祐不等赵匡胤回答,便接过了话头。
  “现在稍稍太平,跑生意能赚钱吧?”
  “哈哈,糊口而已,糊口而已。”赵匡胤笑道。
  “老爷这是从哪里来呀?”
  “从高平来,刚来!”李神祐早想好了说辞,接口道。
  “哦!高平啊——老爷,您要来几个蒸饼啊?”胖老头用袖子擦了一下蒜头鼻,笑着问赵匡胤。
  “怎么卖啊?”赵匡胤问。
  “两文钱一个。”
  “先来两个尝尝吧。我同管家一人一个,先尝尝,好吃再多买。”
  “好嘞,那您稍等!”
  “这屉里不是有吗?”
  “不瞒两位,这屉是昨天卖剩的,还冷着呢,先摆出来招揽客人的。过会儿热热,我自家吃的。”
  “老板倒是实诚。”
  “天子脚下,不敢欺客啊。这位老爷你可知道,那年前朝世宗皇帝征讨淮南,攻入了扬州,有个卖饼的,做的饼又小又薄,世宗皇帝一怒之下将扬州城内卖饼的人抓了几十个,准备一并砍了他们的头以正市风。要不是那个赵匡胤将军——哦,不,应该说是‘今上’了——要不是他劝住了世宗皇帝,说那些奸商罪不至死,不可滥杀,扬州卖饼的人说不定当年都被杀完了!”胖老头被挑起了话头,一口气说了一串话。他背后的年轻人听着胖老头说话,听到“赵匡胤”这个名字的时候,揉着面团的手突然停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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