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大地棋局

第22章


  那五十多岁的胖老头不是别人,正是钱阿三。他背后正在揉面的年轻人,正是化名为“韦言”、如今已经认了钱阿三夫妇为干爹娘的韩敏信。
  钱阿三的话,让赵匡胤愣了一愣。他当然知道钱阿三说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情在钱阿三嘴里说出来可也走了样。那年,周世宗进入扬州,微服巡视扬州,确实发现一家卖饼的做的饼又小又薄,却卖得很贵,又听人说那家店卖饼经常短斤缺两,于是暗暗生气。他派人暗访扬州,抓了许多奸诈商人,准备通过严惩这些奸商来赢得民心。“可是,当时世宗也没有抓几十个卖饼的,只抓了几个。而且,世宗也没有说要全部斩杀啊。我确实是劝了世宗,可也只是劝世宗惩罚不必过严。在这店家口里,怎么变成了周世宗要斩杀数十个卖饼的商人呢?”赵匡胤心想:“这民间的传言可真是厉害啊!不过,今日京城欺客的奸商少了,还真是要感谢世宗!”
  “不打紧,我等新出笼的就是了。店家,你方才说的前朝皇帝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现在改朝换代了,不知店家如何看今日的皇帝啊?”赵匡胤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说话时用手摸了一下那屉里的蒸饼,果然是冷的。
  “俺是个卖饼的,哪敢随便评价今上啊!”钱阿三打了个哈哈,用手拍了拍那屉中的冷蒸饼,继续说道,“只要能让俺继续做生意,有口饭吃,日子过得安生,他就是好皇帝。再说了,今上当年能劝世宗皇帝不要滥杀奸商,想来应该不是个石头心肠的人吧。”
  “他比起前朝周世宗怎样啊?”赵匡胤忍不住要将自己与周世宗比。人要克制自己的好胜之心并不容易。
  “这个俺不知道。前朝周世宗英勇神武,夺取了淮南地,那是不世之功。可怜他英年早逝!您知道吗——”钱阿三突然压低声音,将长着大蒜鼻的脑袋往窗口外探出来,靠近赵匡胤的脸说道:“听说周世宗的妻儿都被今上迁到西京去了。”
  “哦,这有何不妥吗?”赵匡胤心头一紧,问道。
  “说不定会留下后患啊!”
  “啊?此话怎讲?”
  “你想啊,如果有人占了你的家财,还假惺惺地让你去亲戚家里寄居,你心里能好受吗?即便你心里好受,你的孩子会怎样想呢?八成会怀恨在心啊!”
  “难道今上该杀了那孤儿寡母不成?”赵匡胤听了钱阿三的话,不禁感到头皮一凉,惊问道。
  “俺不是说今上该狠心杀那孤儿寡母,俺是为今上担心啊!”钱阿三叹了一口气,用手拍了一下屉中的冷蒸饼。
  “啊——”赵匡胤打了个哈哈,心中回味着方才钱阿三说过的话。
  “如果今上真的饶了那母子,说明他有一副好心肠。不过——”钱阿三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不过什么?”
  “不过,坊间也有其他的说法。”
  “还有什么传言啊?”李神祐这个时候不禁插了一句。
  “坊间也有人说,那是今上的高明之处。听人私下传说,今上会在西京暗暗除掉世宗留下的孤儿寡母!”
  “你信吗?”赵匡胤一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急问道。
  “这个——俺是粗人。谁知道呢!周世宗是个好皇帝,他在位时,俺才不挨饿呀。在汉皇帝在位的时候,俺失了自家的地,那日子难熬啊。那年又遇到大灾,俺的儿子是给活活饿死的。后来,俺来到了京城,赶上了世宗在位,算是赶上好时候咯,俺是希望世宗的妻儿能够善终啊。”
  “啊?后面那位不是你的儿子啊?我还以为是——”赵匡胤心里觉得不是滋味,想把话头岔开去。
  “那是俺的义子。阿言,快蒸好了吗?”
  “就好!这就端来。”阿言——也就是韩敏信——手中揉着面团背对着干爹回答道。
  此刻,在他心里,正盘算着一个新主意:“我一定要混入皇宫,如果混不进去,我就去西京找世宗的符皇后,也许可以通过说服她令各处节度使起兵反宋。记得当年听父亲说过,符皇后的父亲是符彦卿大将军。如果有符大将军起来反宋,李筠将军就有了呼应。哎,李筠将军那边不知道进展怎样了。看样子,我得加紧我的计划!”他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杀父仇人——当朝皇帝赵匡胤正在他的身后,等着他的蒸饼。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立刻在这些蒸饼中下毒药。他的内心,对他的杀父仇人没有丝毫的怜悯,他的内心,已经几乎被仇恨完全占据了。如果说还留下了一点点的空间,那是留给了他心中爱慕着的女子。可是,即便是这种充满甜蜜与苦涩的爱慕,也常常被日益积聚的仇恨所淹没。
  “得了,俺自个儿来吧。你赶紧揉面。”钱阿三转了个身,自己去拿那被白色蒸汽笼罩着的蒸笼。
  赵匡胤的眼光停在那只钱匣子外壁的一块污渍上。那块污渍油乎乎的,像块黑黄斑附着在木盒子的外壁上。他盯着那块污渍有些发愣地看,只见那块污渍一会儿幻化为一个马头,一会儿幻化为一把斧子,过了一会儿,又仿佛变成了一张人脸。谁的脸?一会儿像韩通,一会儿像周世宗,一会儿像李筠。那张脸似乎一会儿歪着个嘴角,露出不屑一顾的倨傲样子,一会儿仿佛又怒目圆睁。见鬼!这是怎么了?赵匡胤感到脑袋左边刺痛了一下,这刺痛像一只虫,从脑子里飞速经由他的脖子,再经过左肩,钻到了他的心房,他的心房抽动了一下,感觉那虫子又迅速经由左肩钻入他的左手臂,他的左手感到一阵痉挛。
  “来咯,来咯!热腾腾的蒸饼来喽!”
  这时候,赵匡胤看到钱阿三已经将一笼屉刚刚蒸好的蒸饼捧了过来。钱阿三揭开蒸笼的盖子,一股蒸汽带着热量喷薄而出,白色的蒸汽顿时弥漫开来。它弥漫在钱阿三那张长着蒜头鼻的脸周围,弥漫在那个外壁带着污渍的钱匣子周围,使切面团的老太婆和揉面的年轻人的身影都处于一种带着神秘感的氤氲之中。
  像无数次揭开蒸笼盖子后一样,钱阿三带着无比的热情,仿佛是怕被那蒸饼烫着了手似的,探着圆圆的蒜头鼻,一边嘴里发着“嘘嘘——嘶嘶——”的声音,一边用一个油乎乎的竹夹子将两个热腾腾白白胖胖的蒸饼夹了出来。他将那两个蒸饼放在案板上,嘴里又发出“嘘嘘——嘶嘶——”的声音,很快用刀将两个蒸饼依次片开,接着又在白色的蒸汽中非常灵活地转了半个身,揭开老太婆身边的锅盖,用竹夹子去热气腾腾的锅里夹爊肉。
  赵匡胤看着钱阿三手脚麻利地弄好了两个蒸饼,心情稍稍舒畅起来,木盒子外壁上那块污渍也躲在白色的氤氲里面,不再出来烦他了。
  “趁热吃,趁热吃,香着呢!”钱阿三热情地将一个夹好爊肉的蒸饼递向赵匡胤。
  “太烫啦,太烫啦,我先拿着!咱拿回去吃吧。”李神祐不待赵匡胤伸手,一把抢过钱阿三手中的蒸饼。
  “不打紧,不打紧,热的才香呢!”赵匡胤笑了笑,从钱阿三手中接过另一个冒着热气夹着爊肉的蒸饼,也不待李神祐阻止,直接放嘴里咬了一口。
  “老爷——这——”李神祐现出紧张的神色。
  “李管家,来,你也赶紧尝尝,这爊肉啊,香!这蒸饼,软硬恰到好处,好吃!好吃!”
  李神佑担心着皇帝的安危,心不在焉地咬着蒸饼,哪里还顾得上品尝它的香味。
  “哎,俺也向您打听点消息啊?”钱阿三突然又压低声音,将蒜头鼻探出店头的窗口来。
  “哦?”
  “老爷是四处跑生意的,又从高平来,不知您可听到传闻没有?”
  “什么?”
  “有传言说,很快要打仗了呀!”
  “什么?谁说的?”赵匡胤一惊,差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听说,潞州李大将军正在筹备兵马,也不知道要与谁开战了!”
  “哦?这我可没有听说。”
  “但愿只是谣传,否则刚刚安生的日子,恐怕又过不了几日咯!”
  “我说你这老头子,整日跟人聊什么打仗啊打仗啊,真打起来,都是被你这乌鸦嘴说的。刘爷那儿子,记得吗?不就是前些年跟周世宗征淮南时死的吗!现在尸首都不知道在哪里呢!还有热闹街的瓜子陈的儿子,不也是那次打淮南时丢了性命吗!老头子,你就别再嚼舌啦!”老太婆在店内白色的氤氲中插嘴说道。
  赵匡胤往里瞥了一眼,见那老太婆正在用刀切面团,头也不抬地说话。她身旁的年轻人,一个肩膀低,一个肩膀高,正在卖力地揉面,他们周身,笼罩着白色的蒸汽。那白色的蒸汽,令他想起了他的妹妹阿燕在厨房里擀面的情景。
  “老太婆啊,我这与客人说话呢,你少掺和。老爷啊,您别光听我说了,您吃啊!哎,谁希望打仗啊。可是,要是早点有个消息,俺们做生意的也好早点有个应对啊。您说是不?”
  “是!是!”赵匡胤又咬了一口蒸饼,若有所思地答道。
  他在心里又想起了李筠。“如何应对李筠呢?也许范大人说得对,放他回去,感化他,避免战争,这才是上上策啊。”他嚼着蒸饼,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力避免战争:“就这样放了李筠,恐怕还是没有用的,我还得做些努力才是!”
  “但愿不要打仗啊!”钱阿三突然像一个瘪了的气球,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板,再给二十个。”赵匡胤说道,此时他已经吃完了手中的那个蒸饼。
  “二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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