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王朝·大地棋局

第26章


这个结果,使萧思温自以为得计。李筠后来细细思考,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吃亏。因为,当时他通过密信向北汉主许诺,只要除去赵普,他就一定在潞州起兵反宋,联合北汉共取天下。如今赵普未能除去,他对北汉主并没有欠下什么,也没有必要履行密信中的诺言。这样一来,李筠意识到自己依然掌握着主动权。日后真的起兵反宋,再要求北汉联合出兵时,北汉主一定会以为占了便宜。至于北汉主,尽管知道除去赵普的离间计失败,但是宋辽休兵的协议已经达成。大辽南京留守萧思温欠了他一个承诺,那就是日后一旦要对付宋朝,大辽就有义务给予北汉军事方面的支持。李筠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闾丘仲卿。这位杰出谋士听了李筠的分析后,当即表示赞同。于是,李筠与闾丘仲卿经过进一步讨论,形成了一定的共识。这次离间计失败的后果,并不像一开始想象的那样令人沮丧。这种想法,为他俩的内心带来了不少欣慰。是啊,至少潞州、北汉和大辽在共同对付宋王朝这一点上,达成了某种默契。李筠知道,这种默契,正是他日后所需要的。
  鸿胪寺的官员宣读诏书后,李筠并未急着上马,他不紧不慢地走到赵匡胤跟前,微微低首,说道:“感谢陛下送微臣回潞州。古话说,外出一里,不如屋里。金屋银屋,不如自家狗窝。咱们后会有期!”
  赵匡胤心想:“赵普说得很对啊!人与野兽,在天性上真是有些相似。”
  于是,赵匡胤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对李筠说道:“李将军,朕已经在周世宗画像面前发过誓言,为了开创太平,朕将不惜代价!”
  说完,赵匡胤深深叹了口气。
  李筠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叹气,冷笑了一下,道:“好!”说罢,他翻身上马,他的儿子李守节也跟着上马,阿琨凝视了一下赵匡胤,掀开大车的帘子,上了车。
  大车帘子落下去后,赵匡胤的眼前仿佛依然还停留着阿琨美丽的面容,依然还闪烁着阿琨带着悲伤的眼眸。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我对她来说,只不过是路人啊!即便我在心底还爱着她,又有何意义呢?这离别的一刻,她在想什么呢?这次离别,下次相见又是何时呢?赵匡胤呆呆地想着。
  马蹄嗒嗒,李筠一行徐徐离去。
  赵匡胤默默不语,望着阿琨乘坐的大车渐渐消失在飞扬的黄尘中。
  片刻,赵匡胤扭过头,带着恍然若失的神色,口气生硬地对一同来送别的几位大臣说道:“回宫吧。午后朕接见南唐使者。”
  六
  韩敏信两只手臂撑在州桥那涂了红漆的木栏杆上,俯着上半身,眼睛盯着州桥下的水面,不时在水面上左看右看,仿佛要在水里搜寻什么。
  桥下的那一片汴水泛着青色的波涛,在稍远处,滚滚波涛看起来是黄色的,黄色当中,也裹挟着一些绿色的波浪。因为是一个阴天的午后,照耀着河面的光线并不强烈,青色、黄色、绿色的波涛,轻柔地荡漾着,闪烁着银灰色的光。光,并不是很耀眼。
  “他们都死了,就留下我了。如果那天王彦升把我也杀死,我就不会受到这样痛苦的煎熬了。原来,失去亲人的痛苦,竟然是这样的。为什么这种痛苦不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呢?为什么我在水里,在云里,在梦里还会看见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睛?为什么呢?父亲、母亲,你们可知道我遭受的折磨吗?也许有一天,我会忘了你们的样子,是否忘记了你们的样子,就不会痛苦了呢?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我向你们发誓!我会杀死他们,赵匡胤、王彦升,我会将他们一个个除掉。不,仅仅杀了他们还不够,我要毁掉他们,慢慢地,慢慢地毁掉他们。我要毁掉这个王朝,一点一点地毁掉它。就像白蚁吃掉整根木头,整座房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它们,不露痕迹地吃掉它们,只有黑夜才听得到它们被毁掉的声音。它们会断裂,它们会崩坍,它们会彻底完蛋。他们必须为自己的杀戮付出代价。即便他们想用整条汴河的水来洗刷双手,也无法洗掉他们的罪恶。他们手上的鲜血,他们自己是擦不掉的,是洗不掉的。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韩敏信看着波动的河面,悲伤地想着。
  这时,他发现远处河面上有一个漩涡。它疯狂而神秘地旋转着,绿色、青色、黄色、银灰色,仿佛调和了河流上所有的颜色;它不停地旋转着,仿佛想把整条河流的水都吸纳进去。于是,他便像发现一个新奇事物一样,定睛观察起来。他心里的悲伤愤怒在这短暂的时刻稍稍减轻了一些,仿佛它们被河面上的漩涡带到了深深的河底给冲走了。
  陈骏走到韩敏信的身边,仿佛遇到一个老朋友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韩敏信扭头看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又扭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地盯着河面上那个似乎具有神奇力量的漩涡。
  不知是什么原因,韩敏信的脑海之中,突然闪电一般闪过了《入楞伽经》中的一段偈语。譬如巨海浪。
  斯由猛风起。
  洪流鼓冥壑。
  无有断绝时。
  藏识海常住。
  境界风所动。
  种种诸识浪。
  腾跃而转生。
  这段偈语,韩敏信曾经于多年之前在经书中读到。当年,只是出于年轻人的好奇去探索那深奥费解的经书。这几句,由于其美好的音韵节奏,使年轻的韩敏信颇为所动,便诵读多遍,记在心中。至于其中的哲理佛意,他却没有刻意去钻研。
  可是,在这一时刻,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几句话呢?莫非是因为那河面的漩涡,将记忆卷入最为深邃的思想的幽冥之地?还是心中的痛苦与仇恨的大浪,卷走了记忆的浮尘,露出了埋藏最深的思想的宝藏?
  韩敏信在心里再次默诵那突然浮现的佛家偈语,心想,人生真如同佛经所云,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啊。可是,哪里知道,海面上会突然卷起滔天巨浪!这是因为那猛烈狂暴的风暴的缘故。我的生活之海,不正是因为兵变的风暴而掀起了狂烈巨浪吗?大浪啊,你们就这样咆哮吧!你们就在我人生的沟壑中号叫吧!我的人生之海,再也不会风平浪静,再也不能澄澈清明了。什么是藏识海?什么是境界的大风?不要告诉我,我的仇恨就是所谓的“诸识浪”,不要骗我了!难道,仇恨是假的吗?难道,亲人的死是假的吗?佛经啊,我曾经因为你美好的诗文般的音韵而将你记在心底,可是,多么可笑,多么可笑啊!我怎能对亲人的死视而不见,我怎能让心里复仇的波涛平息!
  一个被仇恨左右心灵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到佛语的深意的。韩敏信此刻尚不能超越内心仇恨的魔障,反而诅咒起佛经来。
  陈骏没有说话,挨着韩敏信站住了。他也微微俯着上半身,用两只手臂支着桥栏,眼睛也盯着桥下的水面。“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韩公子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还有迷茫。他看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想,我也不是原来那个陈骏了。不,我和他不一样。我又怎能体会他心中的痛苦呢?我是为了报他父亲的恩,报韩通的恩,可是他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跟我不一样。他的计划,比我想象的还要疯狂。这样也好!我不是一个人孤独作战。但是,现在看来,他仿佛更喜欢单独行动。我得提醒他,不然,我们的复仇说不定会毁在他疯狂的计划中。可怜的人啊!”陈骏感觉到这些想法盘旋在自己的脑海里,察觉到了自己对韩敏信的怜悯,对自己有些不满。“好了,现在不是怜悯的时候。我也是个可怜可悲之人。我与他至少有一点相同,我们都是丧家之犬,是赵匡胤和王彦升毁了我们!”
  这个时候,州桥上人来人往。在桥两侧的栏杆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人像韩敏信和陈骏一样趴在栏杆上观望汴河。他们当中,有的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河流上来往的船只;有的人则无聊地盯着水面,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着河面指指点点,也许正在谈论他们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在这熙熙攘攘的州桥之上,没有人会注意到在栏杆边的韩敏信和陈骏。
  “计划还算顺利。我在钱阿三的店里已经站稳脚跟了。他们对我不错,还认我做了干儿子。”韩敏信说。
  “看得出来。”
  “蒸饼的生意也不错,有些新客人来买。这让我干爹很高兴,他说这是我带去的财气。”
  “你接着打算怎么干?”
  “我从干爹那里知道,有一些是宫里来的客人,有翰林御书院的,也有军械库的,还有早晨去待漏院的官员,可惜我还都没有搭上话。”
  “你的法子行得通吗?”
  “现在还不知道。我想通过为待漏院备餐从厨房进入宫里,因为干爹家做蒸饼,只有通过这个途径让人推荐混入宫里才不会被怀疑。”
  “公子,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如果你混入宫里,即便事成,追查起来,恐怕会连累钱阿三夫妇。你考虑过这事吗?”
  陈骏这个问题让韩敏信一愣。这些天,他一方面为自己的计划进展顺利而感到暗暗兴奋,但同时也发觉有一种不安隐隐在心底发芽。有一天,他的确想到了陈骏问他的这个问题。当时,他并没有太在意从心底某个角落突然冒出的这个问题。他要为父报仇,要为全家所有被无辜杀害的人报仇,这个目标一直激励着他一步一步推进自己的计划。他顺利地让钱阿三收留了自己,顺利地学会了做蒸饼夹爊肉,顺利地认识了几个宫里来买蒸饼的客人,他像是一条冷静的毒蛇正在黑暗中慢慢接近自己的复仇目标,而他的目标对此还一无所知,每当他想到这点,就感到兴奋不已。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