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39章


他躲在船舱里,透过狭小的舷窗窥视母亲,这艘船上唯一的另一个人。他想,这就是她要的效果了。
    他一直幻想这条船上出现第三个人。他试图用想象在空气中造一个人,先是勾勒线条,再填入肌理的颜色、嗓音,乃至微笑时嘴角的褶皱,他希望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她必须非常亲切、顺从,愿意每时每刻陪伴他这个囚徒。她不指摘他的错,只称赞他的好,最好是在她眼里,他原本就是世间最出色的男人。她从不跟他谈生活就是耗尽年华为了成就另一个人,因为她根本就不在生活中,他们只生活在属于他自我空间的巨大气泡里,在水晶般的穹顶之下,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璀璨宫殿。
    当母亲跟他抱怨生活的时候,他坐在书桌前,沉默不语,仿佛在听,其实他在他的气泡里,也许正在和想象中的女孩说话,气泡与气泡里的一切是透明的,旁人看不见。
    直到他在校园里邂逅任锦然。
    他第一次看见他造的女孩在阳光下有了影子,惊讶间,他发现这是另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肤色比他想象中更金黄,他想象中的要粉白一些。她的头发是卷曲的,而他想象中的是直发。但是她温驯聆听的眼睛,她嘴角妩媚的微笑,她的容貌,她修长的身材,真让他怀疑这是他雕塑的。还有,她的黑裙,孟雨想象中的女孩正是穿一身黑衣的,他母亲总是周身鲜亮的颜色。
    她变成了生活中一个真实的人,他不知道这是天大的幸运,还是灾难。他还没来得及揣摩心中隐藏的一丝恐惧,就已经卷入了夏日飓风般的热恋中。
    他终于得以更精心地雕琢她的细节。他建议她多读《诗经》,培养古雅娴静的气质,学学古琴就更好了,不要总是戴着mp3听爵士乐,他更不赞成她去看学生会音乐沙龙的摇滚演出。他批评她太爱笑,他说:“不是在任何时候,笑都是礼貌的表现。”他不赞成她总是在别人说话前就抢着说话:“你可以先揣摩一下别人的态度,这样可以显得更从容,也更有主动权。”
    她总是非常努力地遵循他的意旨,除了在一个细节上,每次约会,她总是迟到十到二十分钟,这让他在见到她姗姗来迟的第一刻,心中总有片刻的惊疑,仿佛他的想象遭到了严重的质疑,这个女孩显露出她自己的面貌,竟不是出自他的塑造。好在渐渐习惯了,他也就把这个特征加入了心中的图景,误以为这只是他自己在雕塑过程中的一个BUG,而且多年以后,这成了他能记住的,关于任锦然的唯一行为特征。
    无须多少日子,他惊喜地看到,她已经日臻完美,每一寸都循着自己的念头。看她这样玉手托腮坐在自己面前,啜着一杯芒果冰沙,美丽的睫毛在聆听中微微扇动,这实在比两个人以前在虚无的盒子中相伴更令人兴奋。他处于一种幸福的晕眩感之中,完全忍受不了分离。她不在跟前,他就坐立不安,好像那个装载他自己的巨大气泡,也被她回宿舍之类的暂时告别一并带走了,让他孤零零地待在这个世界上。
    更神奇的是,他对着她的眼睛说话,日复一日,他开始从她瞳孔中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人。这个陌生人骨骼匀称、器宇轩昂,一寸寸逐渐成形,并且他从她的神态中意识到,那竟然就是自己。
    他起初不能确定,那个几乎不认得的自己究竟是她想象中的影子,还是他看见的幻影,就像小时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照见的变形的影子。有一天,他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刮胡子,忽然看见那个陌生人就站在镜子里,一手拿着刮胡刀,满脸泡沫。他的手臂和小腿刚刚生长完全,这就是昨晚约会时的事情,现在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捋起衬衣袖子,他看见镜子里的人手掌修长洁白,小臂上肌肉和静脉栩栩如生。
    这真是一个奇迹,以前镜子里只是一条柔软丑陋的虫子而已,他还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现在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几乎十全十美。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许是因为他对她说的话累积到了一个惊人的数量。每次对着她的眼睛说话,他就不免失去控制,滔滔不绝,醒悟过来才发觉自己比母亲还唠叨许多倍。他不知道自己曾经对她说过多少话,不然的话,也可以总结一下这个魔法发生的规律。
    船长很快发现这艘孤船上多了一个人,她显然并不欢迎这个新乘客。
    恐怕在这个事件中,除了任锦然自己以外,只有孟玉珍发现,这个叫作任锦然的女孩不是一个幻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此发展下去,她必然要进入孟雨现实的生活,柴米油盐,十八般家务。孟玉珍觉得,这个女孩看上去就不擅长这些。
    孟玉珍说了一万个理由,孟雨全都听不进去,最后,孟玉珍说了一句话:“好吧,将来发生什么,你自己负责。”
    这本来是一句无奈应允的话,可是,孟雨坐在那里,忽然打了个哆嗦。好倒是好,不过这艘船漂在汪洋中,他从未试过自己驾驶,他不会,他雕塑出来的女孩当然更不会,将来会发生些什么呢?
    第一眼见到何樱,他并不讨厌。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小学时代老师给安排的同桌,看上去还算让人安心,很友好,一看就是乐意借给他橡皮,帮他抄笔记的女孩,虽然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听孟玉珍推荐她的言下之意,她会是一个好船长。
    一方面,他已经开始努力与任锦然分手,谁也没想到,恋爱能带来这么大的快乐,也能带来如此剧烈和漫长的痛苦。他不得不摧毁那个一贯用来承载自己的气泡,因为她已经生活在那个气泡里了,那个他保有了整个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宏伟建筑,他现在不但是坐立不安,简直是不知道把自己心里一大房间的念头暂存到哪里去才好。它们坍塌成一片,被倾倒在大街上,像一堆满是玻璃碴的垃圾,只能扎痛自己。他不得不瞒着学校领导去看医生,开始服用抗抑郁药,否则他很难保证会不会突然自杀。
    他把痛苦归结到孟玉珍身上,他把她看作是摧毁一切的人,这样他可以觉得好受一些。他不想看见那条寄生在羽毛上的虫子,捏上去软乎乎的,带细勾的脚,表皮上满是褶皱,所以,看见孟玉珍也开始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另一方面,何樱就像一个善良的探视者,她能够把他从囚禁中短暂地拯救出来,带他出去散散心,因为孟玉珍信任她。她从不用约会的名义勉强他做什么,诸如情侣餐、看电影等,她会照顾他的心意,似乎非常体贴他失恋的心情。他沉默,她也不多说什么,他散步,她也陪着漫无目的地走。有时候,把他接出来以后,她甚至问他,要不要她先离开,让他去见见“她”。
    他对孟玉珍说,他娶何樱的条件是,请她离开这条船。他发觉,这其实是他自小以来的愿望,他不想满心恐惧地待在船舱里,当然他也不敢独自驾驶这条船,有何樱在船上,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法。既然孟玉珍也说,她会是一个好船长。
    船居然平稳地行驶下去了,对此,孟雨是有一些意外的,他没想到如此容易。这是因为一切并不如孟玉珍所言,生活原本就是和顺简单的,还是何樱具有超乎寻常的能力,孟雨很好奇。
    持家有多容易,抑或有多复杂?了解这个谜题的唯一方法,或者说现成的方法,就是听任孟玉珍时常闯进这艘船,给何樱出些难题。从孟雨帖子中的记录来看,他对操持一个家庭需要多少工作量的认识,就是从婆媳较劲中渐渐量化出来的。我一边读这些帖子,一边不自觉地在摇头,他居然用科学家的理性和冷静来观察妻子的痛苦,测量她的极限,这是不是说明他是根本不爱何樱的?
    他对何樱的评价是,“不需要我陪着做家务”,“抱怨比我母亲少,不伤耳朵”,可是她有一点和他母亲相同,她使他依然感到“一个人被关在船舱里”。
    吃鱼还是吃肉,这个问题很重要吗,至于一年问我三百次以上吗?
    不能说她不关心我,她对我的照顾已经面面俱到,每天吃什么菜,穿什么衬衣,家里的有线电视要不要装数字机顶盒,儿子暑假是继续上英语口语亲子班,还是参加英语夏令营。家里的琐事非常多,可是这些比我在想什么更重要吗?
    也许更重要吧,好像女人都这么认为。或者我正好不幸,与我共同生活的两个女人都这么认为,何樱是我母亲挑的,我差点忘了。
    有时候我看着妻子,有好多话想对人说。她的表情也似乎总是希望我多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她只能问出“吃鱼还是吃肉”之类的问题。我看着她,想起那个“吃鱼还是吃肉”的问题,我也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这么多年了,这个世界上还是只有一个女人,是我唯一想对她说心里话的,也只有她才愿意听我,懂得我在说些什么。她是我的天使。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
    这个帖子发布于二〇〇九年三月一日傍晚六点十一分。其实,类似内容的帖子从二〇〇三年到二〇一〇年,数量不下几十个。
    自从二〇〇三年六月,任锦然离开学校以后,孟雨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正在飞快地变化,先是手掌裂成碎片,逐片丢失,然后小臂残缺不全,有一天醒来,他发现肩膀不见了,头颅的形状也开始模糊不清。他建立论坛,每天跟想象中的众人说话,希望借此找回自己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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