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48章


他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我走进来歇脚,一气走下十九楼把我累坏了。我抢过他的上网本,查看论坛上有没有凶手最新的发帖。当然没有,凶手还没来得及。他当时正站在我背后,一只手帅气地转动着剪刀,另一只手捻着我卷曲干枯的发梢,问我:“小姐,要不要我捎带帮你修一修?”
    “哎,我可付不起两百四十元。”我合起上网本,还给他,心里惦记着下午四点眼科事业部的会议,所以很快离开发廊,徒步登楼回到办公室。可是比尔暂时也没有时间上网了,助手带着客人回到座位上,洗干净的头发用毛巾擦干,梳顺,系妥理发围布。
    比尔一边舞动剪刀,一边听到背后几个发型师正在议论:“不是摔死的,是心脏病发……老太太也真是怪可怜的,这么大年纪了,结果死在电梯里。”
    修剪发尾的顺序忽然乱了,客人直起脖子,似乎也觉察到了比尔的走神。比尔在镜子里对她笑笑,取下她头顶分绺的夹子,重新梳顺,找到修剪的分界线。这一刻,他其实已经想到了解决这个错乱的方法,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错误是怎么发生的。显然,观光梯里的人不是受伤,而是死了,这倒是无碍大局,只是何樱又是什么时候被换成一个老太太的呢?这个老太太是谁,至少要让她看起来是凶手早已选定的目标。一个凶手的威信有时候比一个警察的更重要。
    关上吹风机,梳妥发型,解下客人脖子上的围布,帮她摘掉领子上最后两根碎发,比尔扭回头,不紧不慢地问:“那个死掉的人是谁啊?”
    于是在大家八卦的热情中,他得到了非常详尽的答案。
    三点四十一分,他用“苏亚”的ID发出了与电梯谋杀案对应的帖子。幸亏有论坛前些天的人肉搜索,他核对了“孟玉珍”这三个字,没有打错被害人的姓名。可是,也许就是在处理意外情况的时候,他忽略了使用国外服务器的这回事,不慎泄露了真实的IP地址。也很可能不是,他足够镇定,这是故意的,这个IP地址是他故意留给我看的。
    我一直不愿意去揣想,在他陪伴着我,和我一起寻找线索、分析案情、逐渐接近真相的过程中,他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胡乱摸索,暗自发笑,他巧妙地把我引向错误的方向,然后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在歧途越走越远。有时候,他又会故意透露一些重要的线索,指引我看见,就像是在逗弄我。
    他曾经对我说过:“凶手发了这些帖子,就是故意想让我们知道……所以线索断了没关系,很快,凶手就会故意让你知道更多的。”
    这就好像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侦探捉凶手,侦探被蒙着眼睛,凶手则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开始也许有趣,渐渐的,凶手就厌倦了这种胜券在握的处境,寂寞,寂寞到谈不上游戏的乐趣了,所以他想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他需要危险,正如我喜欢那种在高架上飞车到一百四十迈,随时会撞上什么粉身碎骨的感觉。现在,我就是他手中不断靠近自己脖颈的利刃,他希望近一些,再近一些,令他感到一种真实的恐惧,像一场侦探和连环凶手之间真正致命的追与逃,这才能让他觉得,他的存在是那样重要且色彩鲜明。他已经“隐身”了太长的时间,在MSN上,在大厦底楼的发廊,在这个几乎遗忘了“李嘉文”的世界里。
    当然,他需要的只是危险的体验,他并没有打算自杀。
    六月二十四日清晨五点三十二分,晨光初现。我亲自测量观光梯的运行速度,比尔在十九楼等我。当电梯再次升上十九楼,将要停稳的一刹那,我看见有个光点在墙壁上方一闪而逝,一滴飘进来的雨,还是一只萤火虫,抑或,正是其中一面小镜子的反光。这一刻,站在电梯外面的比尔看见了我惊疑的表情,我的眼睛,黑色的瞳孔里,那个光点倏然划过,这一道弧线在背光的暗处令他看得尤为清晰,仿佛一道能击破谎言的闪电,仿佛那道闪电经过了几次反射,刚好最终击中了他,让他周身掠过一阵近乎瘫痪的战栗。
    只持续了五秒,他就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这仰仗于他一贯的镇静自若,好在光线也足够黯淡。十五秒之后,他迎面而来,环住了正要前去查看究竟的我,胸膛贴着我的脸颊,手掌暖着我的脊背,球鞋刷一样的胡子扎着我的额头。
    那个早晨,他坚持要为我吹干潮湿的头发。在无人的发廊里,唯一的灯光照着我的脸,他在光的阴影中打量镜子里的我,端详不出我心中究竟知道了几分。他将我的头发吹得笔直光亮宛如一匹丝缎,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他的焦虑,还是内疚,内疚他放下吹风机以后的下一分钟,就要开始尽一切努力让我从此沉默。
    他知道我有和他一样的嗜好,热爱危险。我喜欢在高架上开快车,而且,每周至少有两三次公事外出。
    早晨八点五十一分,我坐在一九〇六的窗前,在难得放晴的干燥空气中眺望天空,等待上班时间的到来。这个时候,比尔已经来到最近的药店,买了两瓶眼药水。泪然,是他见我从挎包里掏出来经常用的,而托吡卡胺,是李嘉文医生为我开的处方。
    十点零三分,发廊刚开门营业,助手擦窗拖地,发型师急匆匆地三两到达,还没有一个客人。透过玻璃幕墙,比尔看见我来到停车场,正在一扇扇摇下车窗,这恰好给了他时间从边门绕到停车场的栅栏门外。就在我坐进驾驶室,第一次滴眼药水的时候,他已经无声无息地关闭了两扇栅栏门,在左右两根门轴里各插了一根树枝。
    十点十七分,王小山把我从撞毁的三菱SUV里抱出来,我满头鲜血,双眼模糊。
    比尔的第一个客人推门进来,坐在发廊椅上,对他露出甜美的笑容。她也许是一个翻译公司的口译员,今天下午要参加法国领事馆的一个酒会。比尔用梳子展开她的长发,另一只手由发根拢起直至发梢,旋转举高,对着镜子尝试哪种盘发更适合她的脸型。
    他心情轻快,创意联翩,他相信危险已经在无限接近他的一刹那,返身远去,就算我猜出了端倪,也没有时间再证实了。这正是他喜欢的游戏结局。
    下午一点五十分,手机响了,比尔颇为沮丧地看见,屏幕上是我的来电显示。
    “老鸵鸟,我出车祸了!……你又瞎说,不是我开快车,是有人换掉了我的眼药水瓶子,谋杀,哎,一时说不清,晚些网上再说……嗯,没事,就额头破了一点,还要观察,可能要拖到晚上。”
    深夜十一点十七分,王小山护送我由医院回家,遇见比尔坐在三楼的台阶上等我。其实,是我选择了凶手成为我的保护人。从那时起,他就几乎与我寸步不离。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天的中午,太阳出来了一小会儿,比尔带着我穿过院子,来到对面的清迈皇室泰厨,那幢有美丽穹顶的犹太式建筑。我们穿着短裤和凉鞋,晒着太阳,午餐颇为丰盛,有青木瓜色拉、黄咖喱膏蟹配米饭,还有椰汁嫩鸡汤。十一点五十五分,我们还加了两份甜点红宝石,当我们咀嚼着糯而脆的甜蜜颗粒时,窗前的莲花上绽开了一颗颗晶莹细密的水珠,雨来了。
    十二点十分,我们冒着小雨回到三〇一。比尔提议制定一个戒除药瘾的计划。他让我把这套房子里所有的散利痛搜罗出来,把过期的扔掉,剩下的,带着铝箔包装一片片剪开,将来分装在限制用量的小瓶子里。当然我家里不可能有那么多药瓶,他说他待会儿出去给我买。
    十二点三十二分,他套上那件迷彩花纹的防雨薄外套,在小雨中出门。他找到了最近的一家网吧,登录无涯网,点击黑天使图标,于是“苏亚”再次现身。
    第五号,周游。
    明天。
    发帖时间是十二点五十分。
    凶手没有选择在“冬菇”的帖子后面发布谋杀公告,而是特意挑选了“胡桃公子”的帖子,我唯一一次使用“周游”ID的那一次,他这是为了故意显得跟我不熟悉,把自己排除到知道我就是“冬菇”的名单之外。
    一点二十分,他提着屈臣氏的大口袋回来了,满满一口袋塑料小药瓶,粉彩瓶盖,半透明的乳白色瓶身。他给每个瓶子贴纸,编号,写上日期,“二〇一〇年七月四日以后”、“二〇一〇年七月十一日以后”、“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八日以后”……好像我还有很多的“以后”,好像我们还有很多的“以后”。
    他对我说:“咱们以后不破案了好不好?平平安安的,别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好不好?”
    他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这些呢,难道是他曾经对我心软。如果我当时答应了他,他会不会放弃六月二十八日的计划呢。可是帖子已经发出去了,六月二十八日的我,已经被凶手预订,如果他中途变卦,凶手的威信岂不是毁于一旦?
    接下来,他一个人剪药片,一个人装妥了关于“以后”的瓶子。他把所有的瓶子用袋子装了,提到客厅去。他隔着墙壁对我说:“我给你放在抽屉里了,记得,按日期的规定吃。”然后他就离开了我的房子。我打开电脑,看见了凶手四个小时前对我的判决。
    比尔早就设想好了一切,他不打算当面杀死我,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因为王小山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亲密关系,一旦我和苏亚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他将成为第一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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