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57章


这就是三点二十七分,由汇洋商厦拨往苏亚手机的那个通话记录。
    卢天岚听到苏亚在电话那头说:“亲爱的,我忽然很想试试La Mer这个牌子的面霜,你看我用Estee Lauder都快用了一辈子了。你待会儿帮我带回来好吗?不过这个牌子只有梅龙镇广场有,要麻烦你跑得远一点了。”
    “没问题,我很快给你带回来,你等着我。”卢天岚没有细想苏亚的要求,此刻她的心思都在接下来的计划上,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动手。挂断电话,通话时间总共四十三秒。
    直到驾车从汇洋商厦的停车场驶出,卢天岚才反应过来,苏亚怎么忽然想起换面霜牌子呢?本来从徐家汇返回虹桥,至多三十分钟,也就是卢天岚在四点三十分前就能抵达罗马花园,可是梅龙镇广场刚好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卢天岚两手放在方向盘上,她觉得手掌的皮肤颇有些不习惯,因为这一回,她破例没有戴手套,爱马仕小挎包里的手套已经丢进了商厦边门的垃圾筒,刀片也弃在花坛里,没有留下丁点证据。她心情轻快,更多的是亢奋和舒畅,车速高于往常,按梅龙镇广场的路程,一个往返再回到罗马花园,也许都已经六点了,可是那一天,五点三十分,卢天岚就已经踏入电梯。
    开门走进二九〇三,卢天岚有些气喘,手里提着La Mer的暗绿色纸袋,她刚闯了三个红灯,由上海的中央飞车到南区,还疾步穿过走廊。苏亚今天下午的要求有点任性,这让卢天岚反而心生宽慰和快乐,苏亚也只有对她这个闺密才能任性一点了。
    她在客厅里叫她:“糖糖?”电视关着,桌上的鱼缸里,两尾金鱼仓皇地游。
    她推开卧室虚掩的门。
    她想她是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场面的。
    手提电脑的键盘上端正地摆着一个大信封。苏亚亲笔写的遗书,非常简练:“我累了,只是累了,所以我偷懒提前走了,很抱歉要请你收拾残局,蟑螂,多亏有你,谢谢。”
    信封里还有不少文件。两份合同,一份是酒店公司的转让合同,一份是别克车的过户合同,都是三个月以后付款交接的。一本酒店公寓的房产证。车的行驶证。一份请卢天岚成为她全权执行人的委托书。另有农行的龙卡套在小信封里,信封上用钢笔标明,这是还别墅按揭贷款的专用卡。诸如此类。
    卢天岚忽然想起,昨晚苏亚说过,“女侠,我干脆把生活交给你好了,你帮我打理一切吧,我真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你在,我最放心了。”苏亚当时还微笑着呢,语气就跟挤兑她似的。没想到竟然是一句真话。
    卢天岚这才意识到,苏亚这次约她来度周末,其实早就决定了要她来“收拾残局”。就算她没有自告奋勇替苏亚去赴约,苏亚也会拜托她出门买面霜,而且一定是全上海只有梅龙镇广场才有的面霜,这能让卢天岚离开足够长的时间。
    三点二十七分,当卢天岚在汇洋商厦拨打投币电话给她,说是已经见到张约和任锦然,苏亚以为她三十分钟以后就要回来了,这对于一个正在酝酿自杀的人来说,有点急促,她可不想喉咙正在最后的呼吸中喷血的时候,卢天岚闯进来,大喊大叫地试图抢救。于是她还是用面霜做了借口。
    这是一次早已预谋妥当的自杀,合同上有铅笔标明的细节和注意事项,银行卡的信封上写着密码和开户行,加上文件如此齐全,必定是早就准备好的。连委托书使用的钢笔墨水也跟遗书的墨水颜色不一样。可是卢天岚立刻否定了这个结论,当时有一个念头在她耳边大声喊叫,覆盖了一切思想,她认定,苏亚的死,是因为张约和任锦然伤了她的心。
    我很好奇这个念头是怎么俘获了她。
    也许是因为眼前骤变的刺激。也许是内疚,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三点二十七分的那个电话,她最后一次跟苏亚说话,她愤愤然地向苏亚直播当时的景象,“两个人,女的也来了,挤在一张小沙发上,看着就让人生气”。当时苏亚还是活着的,卢天岚没准觉得,如果她不打这个电话,苏亚就会依然活着。
    更大的可能性,应该是一直存在于她心中的那份无名愤怒,对张约和任锦然的愤怒。在卢天岚不动声色地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这片莫名的怒火令我印象深刻。很明显,这怒气不是她替苏亚承担的,事实上,苏亚并不这么想。这份怒气是她自己的。
    她好几次要替苏亚扔掉那盒DORCO的刀片,她骂苏亚“没出息”,她再三撺掇苏亚不要压抑对张约和任锦然的不快,有机会一定要面斥他们。她甚至用一枚刀片划破了“任锦然”的脸,让徐鸣之成了无辜的受害者。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完全没有觉察到苏亚自杀的意图。
    这让我再次想起了比尔的那句话:“试图拯救别人的人,潜意识里都是为了拯救那个无路可走的自己。”卢天岚“照顾”苏亚的心态,其实和张约“辅导”任锦然是一样的。
    五月十五日傍晚五点四十五分,卢天岚在二九〇三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半晌,在弥漫着新鲜血腥味的空气中,她断定苏亚一定是听到了张约和任锦然同来赴约的消息,万念俱灰,才决定自杀的。在自责与恼怒中,她忽然产生了一个让她兴奋不已的设想。苏亚不会白死的,活着的时候,她在感情上这么窝囊,忍气吞声,甚至在遗书里也没有提到一个字。卢天岚不允许这种状况在苏亚死后仍然延续。
    卢天岚想,与眼前的惨烈景象相比,第一枚刀片简直算不了什么,这第二枚刀片才是对张约和任锦然毁灭性的打击,一个对旧情毫不眷念的男人和一个自以为是的新欢,她要他们受到公众的谴责与唾弃,要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内疚和恐惧中,感觉自己满手沾着血。
    她换下杏红的套装,挂在衣帽间最显眼的地方。清理垃圾,事实上,因为苏亚的洁癖,她两点三十分出门时已经带走了大部分垃圾。她收拾行李,包括将自己Shisheido的护肤品从梳妆台上拿走,这显然有些难度,她小心翼翼捏住瓶子的顶盖,把它们一个个从Estee Lauder的瓶子之间抽出来。Estee Lauder的瓶子上都是苏亚的指纹,她要注意不把自己的手指碰上去。
    她擦掉了刀片盒子上的指纹。她不打算牵扯到这个事件里,由别人发现苏亚的死和“遗言”,这才更自然,也更震撼。不过她还是忘记了她的Shisheido卸妆油,洗面台上的搁板有点窄,她昨晚用了以后,就顺手放进上方的柜子里。等她第二天下午猛然间想起来,想再回去取,自杀现场已经被警察封锁了。
    她提着垃圾袋从安全梯下楼,为了不留下电梯录像。她收拾得太干净了,连刀片的包装纸也在垃圾袋里。她飞快地回到家中,立刻登录论坛实现自己的计划。
    她注册了“苏亚”的ID,用国外服务器重新登录了一次。她找到“糖糖”的帖子,粗略地看了看前文的内容,令她非常满意的是,上一楼正巧提到了“糖糖”约见Y的事情。于是她点开跟帖的对话框,草拟苏亚的遗言。在她聚精会神忙碌的时候,窗外的夜色已经渐渐降落下来,书房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着她的脸,嘴唇紧抿、眉毛高扬的脸。
    Y,今天我看见你们了,你们那么亲密地坐在一起,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或者,你们就是故意想让我知道,你们在一起有多么幸福,我是多么多余,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所以,我决定用刀片和鲜血,让你们永远记住我,时时刻刻感觉我在你们身边。
    我已经决定结束我的生命,这是你们的错。
    发帖时间,六点三十二分。
    卢天岚断定,很快,人们就会知道这个“Y”和他的新欢是谁,杏红色的套装和DORCO刀片会帮助警察联想到毁容案,以及毁容案中的男女主角。更何况还有人肉搜索的热衷者们,到时候她只需要用别的ID推波助澜,再适时给出一点小小的线索。
    她如此仇视这两个人,一个对旧情毫不眷念的男人和一个自以为是的新欢,他们不是张约和任锦然,更不是张约和徐鸣之,他们究竟是谁,使得她愤怒到迁怒于人呢。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两点十二分,卢天岚路过魅影发廊,我记得她凝固在玻璃幕墙外,目光冰冷透骨,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脸色发青。比尔左手的梳子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梳子,右手的剪刀又失手落下来。当时我还以为,卢天岚生气,是因为她发现我居然翘班躲在发廊里上网。原来我完全会错意了。
    六月二十四日早晨八点五十一分,卢天岚飘过一九〇六门口,丢下一句,“周游,今天发型不错”。她的声调没有起伏,听不出赞赏的意思。这是比尔在天亮时分为我吹直的头发。现在想来,卢天岚当时一定是努力克制着言语中的嫉恨,才会让语调变得如此生硬。
    也就是这一天,我的眼药水瓶子被人偷换了,险些在高架上丢掉性命。
    三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十点二十分,在华行大厦一九〇六办公室,周游这个二十九岁的准“败犬女”正在上班时间偷偷上网,浏览“无涯网”上的“五·一五汇洋商厦毁容案”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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