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60章


比尔早在去年七月下旬就离开了,听说邀请他加盟的美发工作室非常顶尖,不是在外滩三号,就是半岛酒店,也可能是在滨江的香格里拉,具体的地址没人说得清。
    于是每次经过那扇玻璃门的时候,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再往里面张望。
    他的手机号码换掉了。MSN的头像不再显示绿色,留言没反应。“鸵鸟哥”也绝迹论坛,没有回帖,不再热心地为素不相识的网友传达心意。现在我确信,当初,比尔也是被“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个论坛的名字吸引而来的。他替陌生人奔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处境无可奈何。究竟要怎么表达,卢天岚才能知道?也许他说得对,“即使说努力了解别人,关心别人,说爱,归根结蒂,恐怕这一切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感受而已,未必与对方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不愿意这么想,真的。
    我愿意相信,他只是需要时间去平复内疚,也许这会儿正在另一个论坛上拯救全人类,为的是早日减轻负罪感,好回来见我。他依然每天控制着我手提电脑的摄像头,日夜监视着我。为此,我二十四小时挂在MSN上。我甚至宁愿他就是那个预备役连环杀手。
    那个杀手,他的密码是我姓名的拼音,至今依然是。我猜想,他和我之间一定有某种异常深刻的联系,胜过我与任何人的相处。他是这个星球上与我最亲密的人。他还在暗处注视着我,我的每一个帖子,每一次呼吸,每天细小的悲喜。我希望至少他还没有放弃我。
    十个多月过去了,“苏亚”的ID再也没有发过第六个帖子。华行大厦的观光梯运行平稳,连正常故障都没有半桩。没有自杀,也没有他杀。这个城市平静如斯。
    按照卢天岚的陈述,“苏亚”的ID是在发完第四个帖子之后被盗的,第五个针对我的谋杀预告帖,IP地址显示是华行大厦,还是此地。我可以感觉到,这位朋友每天早上跟我一起走进大堂,晚上一同离去,一样坐电梯,打卡,处理文件,开会,偷偷上网闲逛,发呆,有无数远远超出自身局限的念头。他就在这里,在离我几十步之遥的地方,也许更近。中午伏在办公桌上打盹的间隙,时常有某个熟悉的呼吸贴近我的脖颈,我就知道,是他又来了。
    有时候寂寞至极,打开电脑,点击进入“就是想让你知道”论坛。我会在用户名的一栏输入“苏亚”,在密码栏输入“zhouyou”,我名字的拼音。
    “你好,苏亚”,论坛的对话框这么跟我打招呼。
    收件箱里没有论坛短信,发件箱里也没有。上一次登录时间是二〇一一年五月十九日周四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就是今天一小时二十五分钟前。我的心中一阵狂喜,原来那个杀手从没有打算弃用这个ID。可耻啊,我们这些朝九晚五领工资的,都比不上犯罪分子职业心的一成,人家九点前就上线了!转念再想想,这更可能是王小山在定期检查这个可疑的ID,守株待兔。警察上班都比较早。
    发表回复的方框里,光标闪动着,像是诱惑我写些什么。我一字一顿地敲击键盘:第六号,周游。还是你。
    明天。
    W,有本事你就把脑袋一辈子埋在沙堆里!
    我在想,如果我点击发布,明天我会不会真的死掉?我这样做算不算自杀?比尔会不会及时看见这个帖子,出现在我面前?
    二
    二〇一一年五月二十日周五上午九点三十五分,法院正式宣判。苏怀远和齐秀珍输掉了官司。帕罗药业已经借着诉讼的全程宣传,把“爱得康”名誉上的污点撇得干干净净,知名度反而更高。现在老夫妇正打算掉头起诉瑞安医院,理由是实验药品被换成安慰剂,导致苏亚抑郁症失控,自杀身亡。
    但是“爱得康”依然没能找到合作的医院。这件事已经拖了将近一年,拖得帕罗药业的所有相关人员都陷入麻木。仿佛一个谶语,各种破坏、蹇运、诽谤都没有使“爱得康”坐实任何不良的记录,然而它就是无法走过投入市场前的最后一小段路。
    也许它真的有力量把人类变成其他的物种,这样的力量是不被允许的,人类只配小打小闹,在一臂之内的范围里自寻烦恼。所以它注定没法走到SFDA的面前。
    三
    二〇一一年五月二十日周五傍晚五点五十六分,手机响了。我一边接电话,一边乘观光梯下楼。他站在旋转门外等我。夜幕渐近,街道上杨花飞翔,空气中荡漾着丁香的芬芳。我告诫自己,待会儿不要只顾着埋头大吃,日本料理固然是人生大事,聆听约会男主角的内心独白也不能偏废。毕竟这是我新晋“败犬女”的第一年,新身份要有新气象。
    于是晚餐时候,我总算没有错过王小山的重要宣言。
    他告诉我,其实他就是“胡桃公子”。早在二〇〇三年夏季,他就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我。他说,那时候茂名路的弄堂口还没有Seven–Eleven,同样位置的门面上是一家好德超市,他暑期就在那里打工,九元钱一个小时。
    整整两个月,他每天都看到我去买东西,三明治、饮料、关东煮、方便面、饼干、洗发水沐浴露、牙刷牙膏、散利痛,就好像我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依靠这家超市。他说,我总是穿着一条白底带蓝点的连衣裙。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过这么一条裙子了。我甚至不记得门口的超市曾经叫做“好德”,对收银机后面的人更是毫无印象。
    他还说,那时候的我不怎么快乐,少言寡语,习惯低头皱眉毛。他打工结束以后就在附近吃饭,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走在我背后,傻乎乎地看我。他跟着我在电影院的售票处排队,总是离我四五个人的距离,我排到了,他就离开。可是一转身,他发现我并没有走进电影院,我只是坐在台阶上一个人发呆。
    在我的记忆中,二〇〇三年暑假的这段日子,应该正处于我和“柠檬”的热恋期。我清晰地记得,他时常来看我,我们在茂名路附近到处闲逛,吃遍了街头巷尾的生煎包、大小馄饨和葱油拌面,我们说笑不断,手拉着手,形影不离,几乎都忘了时间是怎么流走的。原来在以为最好的时光里,我依然会皱眉毛,会独自看电影,会困顿在一个人的世界中。
    接下来,王小山掏出个红丝绒小盒子,向我求婚。我很意外,以至于有些生气了。我说:“你不知道这儿点餐是限时三小时的吗?吃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啊。”
    王小山摸着鼻子说:“我觉得这儿环境很雅致呀,还有座垫可以下跪。再说服务员都陪我跪着,也不尴尬。”
    我想王小山是误解了我的意图。一周前,我说我想搬家。他可能以为,这是在暗示他,我想要脱离单身生活。要不然搬出自己家的房子,难道还打算另租房子住?可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搬出办公楼由不得我,离开另一个伤心地我总可以做主吧?
    王小山试图说服我,举出单身生活种种不便与危险之处。“身边有个喘气的总比没有好吧?”他不惜自贬为一个最基础的生命体。
    我又吞下六个赤贝寿司以后,向他宣称,我打算养一只猫,蓝色的英国短毛猫,要有一张忧郁的大饼脸。梅雨时节,看见它在窗前忧国忧民地看雨,我就不会发愁。夜深人静时,如果它趴在电脑键盘上一脸悲哀地打盹,我就会意识到过度沉湎于网络世界有多不健康。我还可以从孟雨那里把“14365”讨来喂给它吃。对了,还有其他三十九只参加过“爱得康”实验的老鼠,反正它们已经疯了,不知道痛苦,今后也没法参加别的实验。
    王小山手指抠着桌面,噎了半天,忽然郑重其事地问我:“你是不是真的把那两瓶‘爱得康’倒掉了,你确定你在倒掉之前没有吃过一两颗吗?我怎么觉得你跟普通人类有点不一样呢?”
    四
    二〇一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周六下午两点十二分,我从牛奶箱里取出钥匙,开门走进三〇一。搬家太仓促,我还有一部分行李留在茂名路的房子里,趁着双休,来整理和取走一部分。
    卧室凌乱,像是主人匆忙逃难,搬走了一部分生活用品,把另一部分随意堆在各处的空地上。有一个奇怪的振动在持续地响,细小的电钻,还是迷你风扇。我找遍了整个屋子,最后在窗台上发现了声源。窗台上搁着几个小药瓶,我吃完了里面的散利痛,就随手扔在那里,开着口,窗户也一直洞开着。一只苍蝇闯进了其中的一个瓶子,在里面四处乱撞,找不到出口,不知被困了一个小时,还是一个星期。
    我拿起一个粉红色的瓶盖,顺手就把药瓶盖上了。我拿起这个瓶子对着阳光端详,是一只极小的苍蝇,身躯柔弱,腿足纤细得几不可见。药瓶上写着的日期是“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七日以后”。
    想起一年前,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七日周日那个温暖的午后,比尔发动我一起张罗这些小瓶子。
    “为什么还要写上二〇一〇年啊,光写几月几日不就够了?”我问比尔。
    他不紧不慢写完手中的瓶子,才抬起头来回答我,“因为将来还有二〇一一年、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三年,我每年都得管着你,不乱吃药,不胡思乱想。”
    我躲开他的目光,掩饰着脸红,拿起一个他刚写完的瓶子在手里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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