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惊魂

第4章


虽然黛芬说阴天才有雾,但其实晴天起雾并非罕事;只是起雾到这种地步时,悬浮在空中的湿气必定会形成彩虹,可是这回又不见什么彩虹。
  先前的不安又回来了,在我心底蠢蠢欲动,但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一串低低的机器声──噗──噗──噗!接着是低低的一句“狗屎!”机器声再度响起,但这回没有咒骂声。第三次噗噗响声后,接了一句以同样泄气而又懊恼的声调说出的“他妈的!”
  噗──噗──噗──噗──
  ──寂静──
  ──接着……“去你的!”
  我忍不住咧嘴而笑。这地方传声极佳,而所有的链锯嗡嗡响声又都有一段距离,所以我可以听出那不甚悦耳的咒骂声是我的邻居发出来的,也就是名律师布伦.诺登。
  我朝湖水走近了些,假装走向消波块外的码头。现在我看得见诺登了。他站在他家门廊旁的空地上,脚下落着厚厚的一层松针,穿着一件白色运动衫和一条溅了油漆斑点的牛仔裤。此刻他那花了四十元剪的头发蓬松零乱,汗水涔涔而下。他一脚跪地,拼命拉着他的链锯。那把链锯又大、又豪华,不像我从大卖场买的平价小链锯。看起来好像什么功能都有,只可惜少了个启动钮。布伦.诺登用力拉扯起动线,制造出那刺耳而持续的噗噗声响,但无法发动。看到一棵黄桦横倒在他的野餐桌上,把那张桌子压成两半,我心里暗暗高兴。
  诺登用力扯动那条起动线。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就差那么一点,老兄。
  又一次勐力拉扯。
  噗──噗──噗。
  “妈的。”诺登低啐一句,对着他的豪华链锯龇牙咧嘴。
  我绕过屋角往回走,从今早起床后第一次觉得心情愉快。我的锯子一触即发,使我的工作畅行无阻。
  ☆☆
  十点钟左右,有人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见比利一手拿着一罐啤酒,另一手拿着黛芬写的购物单。我把那张单子塞进牛仔裤后口袋,又接过虽不够冰,但还算清凉的啤酒。我几乎一口吞下半罐。这罐啤酒来得正是时候,我对比利举了举罐子致谢。“谢啦,儿子。”
  “我可以喝一口吗?”
  我让他喝了一口。他皱着眉头,把啤酒罐递还给我。我灌掉剩下的啤酒,然后及时停手,差点把空罐捏扁。空瓶罐可以换抵押金的办法已经实行三年多了,但捏扁啤酒罐的习惯实在难改。
  比利说:“妈在单子下面还写了几个字,可是我看不懂。”
  我把单子又拿出来。“我在收音机上收不到WOXO。”黛芬写道:“你想会不会是风暴造成的?”
  WOXO是本地播放摇滚音乐的调频台。它设在北方约二十哩外的挪威镇,是我们老旧微弱的收音机唯一能接收到的调频电台。
  我把黛芬的问题念给比利听,说道:“跟她说很可能就是这样。问她能不能收到波特兰的调幅电台。”
  “好。爸爸,我可不可以陪你一起到镇上去?”
  “当然可以,你和妈咪都可以。”
  “好。”他拿着空啤酒罐跑回屋里。
  我已开始对那棵大树动工。我锯了一会儿,随即停下让链锯冷却。这棵树对我的小锯子来说实在太大了,不过我想只要不操之过急,应该还能应付。不知道通往堪萨斯路的乡间小道是否已经清理干净。就在我这么想着时,一辆电力公司的橘色卡车轰隆隆地驶了过去,大概是要开到小路另一头吧。那就好。路已经通了,电力公司的人可能中午以前就会到这儿来,把落地的电线处理好。
  我锯下一大段枝干,将它拖到车道旁再推到路缘。那段树干磙下斜坡,落到坡下的矮树丛里。许久以前,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他们全是艺术家;我们戴敦家族一直很有艺术气息)曾铲除过那些灌木丛,但它们又早已恢复旧观了。
  我举手抹掉脸上的汗,好想再喝罐啤酒;一罐只能润喉,哪解得了渴?我十起链锯,想着WOXO电台的事。那正是那团雾峰的方向,也是撒摩区的方向:“箭头计划”的所在地。
  那是老毕尔.乔提对所谓“黑春”提出的解释:“箭头计划”。在撒摩区西半部,距石棱镇镇界不远处,有个政府保留地区,四周围了电线,并佈有哨兵和闭路电视,天晓得还有什么。至少那是我听说的,我并未亲眼瞧见,虽然老撒摩路沿着那片政府保留区的东侧约有一哩多长。
  没人确知“箭头计划”之名是怎么来的,也没人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告诉你那真是该计划的名称──如果真有什么计划的话。毕尔.乔提说有,但你若问他这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他就打马虎眼了。他说,他的侄女在洲际电话公司做事,听过一些内幕什么的,大概就是这套。
  “原子弹之类的。”毕尔这么说着,靠在我的斯柯达窗口上,一口啤酒酒气直冲我的脸。“他们在那里就搞这些,把原子射到空中去什么的。”
  “乔提先生,空中本来就充满了原子呀。”比利接口道:“倪利老师说的。她说每样东西都是原子构成的。”
  毕尔.乔提用他那双佈满血丝的眼睛瞪了我儿子比利半晌,瞪得比利有点心虚。“那不是一样的原子,小伙子。”
  “噢,好吧。”比利喃喃说道,不再争了。
  我们的保险经纪人狄克.穆勒则说,“箭头计划”只是政府经营的一处农业试验中心,仅此而已。“比较大的番茄、比较长的采收期等等。”狄克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即又回头大谈我如果早死的话,对我的家人可能会有多大帮助。我们的邮差小姐珍妮.罗莉说,“箭头计划”是和原油有关的地质探测计划。她很有把握,因为她小叔为某人工作──
  至于卡莫迪太太,可能比较偏向于毕尔.乔提的观点。不只是原子,而是不一样的原子。
  我又从那棵大树锯下了两段枝干,把它们丢到坡下。比利跑回来了,一手拿了罐啤酒,另一手免不了又是黛芬的纸条。我想不出天下会有什么事比来回传话更让我儿子兴奋的。
  我接过啤酒和纸条,说道:“谢谢。”
  “我可以喝一口吗?”
  “只能喝一口。刚才你喝了两口,我不能让你早上十点就喝醉酒。”
  “十点十五分了。”他说着,羞怯地笑了笑。我也对他笑笑,倒不是他的笑话说得好,你知道,只不过比利不常说笑话的。然后我低头看纸条。
  “在收音机上收到JBQ。”黛芬写道:“别在进城前喝醉了。你可以再喝一罐,但午餐前到此为止。你想我们的路可以开吗?”
  我把纸条递还给比利,拿过我的啤酒,“告诉你妈说小路通了,因为一辆电力公司的卡车刚刚开过去。他们很快就会到我们这里来了。”
  “好。”
  “小子?”
  “什么事,爸爸?”
  “跟你妈说一切都没事。”
  他又展开笑容,大概还没安慰妈妈,先安慰了自己吧。“好。”
  他跑走了。我目送他离去,望着他咚咚跑走的背影,可以看见他翻起来的鞋底。我爱他。他的小脸和他的眼神,使我觉得好像一切真的都没事。当然,这不是事实。哪有可能一切都好的呢?但是我的孩子让我相信了这个假象。
  我又喝了口啤酒,把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再次操作链锯。过了二十分钟,有人轻拍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以为一定又是比利,却意外看到布伦.诺登。我关掉了链锯。
  他没有平常倨傲的神态,看来又热又累又不快乐,而且有些不知所措。
  我开口说:“嗨,布伦。”我们上一次的对话可以算得上恶言相向,以致我现在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在链锯声的遮掩下,他在我背后至少已经站了五分钟了。他礼貌地清清喉咙,准备开口说话。今年夏天我还没正眼看过他一次。他瘦了,但看起来气色不佳。
  说起来他瘦点应该比较好看,因为他原本至少超重二十磅,然而事实不然。他太太去年十一月过世,死于癌症。这消息是黛芬从艾姬.毕柏那里听来的。艾姬是我们这区的讣闻佈告栏。每个社区大概都有一个这种人。
  以前诺登谈到他太太时,总是用种不在乎的语气,甚至有些轻蔑,所以我原本猜想,她的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说真的,我甚至曾经猜测今年夏天他就会挽着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女孩出现,脸上还挂着“我老婆已上天堂”的笑容。然而,此刻他脸上非但没有那样的傻笑,还多了些显老的新皱纹。
  他减轻的体重又都减错了地方,造成松弛的垂肉和皱褶,充分显示了他的年纪。有一刹那,我很想把诺登带到阳光下,让他坐在一株倒下的大树上,手握我的那罐啤酒,然后为他画张炭笔素描。
  我们尴尬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由于链锯停了下来,于是更加尴尬。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嗨,大卫。”他顿了一下,又冲口说出:“那棵树,那棵该死的树。真对不起,你说得没错。”
  我耸耸肩。
  他又说:“另一颗倒在我的车上。”
  “真遗憾──”我才开口便随即愣住,问道:“该不会是那辆雷鸟吧?”
  “就是那辆。”
  诺登有辆车况极佳的一九六〇年雷鸟,才开了三万哩,车子里外都是深蓝色。他只在夏天才开那辆车,而且很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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