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惊魂

第8章


停车场入口处的“靠右”标示,以及出口处指向公路的箭头标示皆已消失。标示上的黑字在雾中漂浮了一会儿,仍逃不过葬身的厄运。停车场里的车辆也一一消失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呀?”诺登又问了一句,声音中透着紧张。
  雾继续向前磙动,从容不迫地吞掉蓝色的天空。即使距离只有二十呎,它的边界仍像直尺划出来的一样清晰。我觉得自己像在观看某种超级视觉特效,电影导演的奇特梦想。它来得真快。蔚蓝的天空先是剩下一块,接着是一长条,接着只剩铅笔划出般的一条细线,然后便完全消失。一片白茫茫压向卖场的大玻璃窗。我还能看到窗外大约四呎的垃圾桶,但此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看得见我的越野车挡泥板,但仅此而已。
  一个女人发出凄厉的长声尖叫。比利更是紧靠着我,他的小身体不住颤抖,犹如一团松脱却不断有高压电流过的电线。
  有个男人大吼一声,一个箭步跳过没有开放的结帐信道,往大门冲去。这个举动引发了集体奔逃;人们开始混乱地冲向雾里。
  “嘿!”巴德.布朗大吼一声。我不知道他是出于生气还是害怕,或是二者兼具。他的脸几乎变成紫色,膀子上青筋突起,看起来和电线一样粗。“嘿,你们,你们不能把东西拿走,把东西拿回来!你们这样是偷窃!”
  他们还是继续向前冲,但有几个人把东西丢回店里。有些人兴奋地大笑起来,但毕竟是极少数。他们一窝蜂涌进雾里之后,我们这些留在卖场里的人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敞开的店门外飘进一丝微酸的气味,门口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不少人又推又挤,唯恐落于人后。我的肩膀因为抱着比利而开始发酸;这孩子壮得很,有时候黛芬会叫他“我的小牛”。
  诺登也随着人群迈出脚步,一脸着迷的神情往大门走去。
  我换只手抱比利,及时伸手拉住还未走远的诺登:“别去,换了我就不会去。”
  他回过头。“你说什么?”
  “最好等一下。”
  “等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
  “你不认为──”一声尖叫从雾团中传来。
  他蓦然住口。本来挤着要出去的人流大乱,开始往回挤。原来兴奋的谈话声和叫嚷声也都忽然停息。站在门边的人们脸色蓦地转白,而且看来扁平可怖。
  尖叫声持续不断,和火警铃声相互呼应。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肺活量,发出如此之久的尖叫声,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诺登举起双手揪着头发,喃喃说了句:“上帝啊!”
  那尖叫声猝然而止;不是渐渐低微,而是突然中断。又有个人往外跑去;是个穿着工作裤,身材高壮的男人。我猜他大概是去救那个尖叫的人。有一会儿,隔着玻璃门,我可以看见他在浓雾中穿行。不一会儿(就我所知,我是唯一一个目睹此景的)在他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一片白茫中的一团灰色阴影。在我看来,那个穿工作裤的男人并非自行跑进浓雾里,而是被抓进去的,他的双手高举,仿佛不知所措般前后挥动。
  超市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外头忽然现出了一群月亮般的灯光。那是停车场的钠气灯,刚刚亮了起来,无疑是由地下电缆供电。
  “不要出去,”卡莫迪太太以她最沙哑的声音说:“不要出去,出去就是死。”
  这回,似乎没人有心争辩或嘲笑了。
  外头传来另一声尖叫,声音模煳,听起来似乎发自远处。比利身子僵硬地靠向我。
  “大卫,到底怎么回事?”奥利问道。他已离开岗位,圆脸上佈满大颗汗珠。“这是什么?”
  我说:“我要知道才怪。”奥利显然吓坏了。他是个单身汉,一个人住在海兰湖畔的一栋精致小屋,喜欢在“欢喜山”的吧台前喝两杯。他的左小指戴了个星形蓝宝石戒指。去年二月,他中了乐透,便用一部分奖金买了那枚戒指。我总觉得他好像有点怕女孩子。
  “我不懂。”他说。
  “我也不懂。比利,我要你下来。我会握着你的手,只是现在我手很酸,没办法再抱你了,好吧?”
  “妈咪。”比利低语了一句。
  “她没事。”我说。总得说点什么才行。
  在锺氏餐厅附近开了家旧货店的老头走过去,身上是他经年穿着的一件旧大学运动衣。他大声说:“那是污染云。都是蓝佛和南巴黎的那些工厂。化学品。”说完他便挤向第四走道,经过放置各种药品和卫生纸的架子。
  “我们离开这里吧,大卫。”诺登没什么主见地说:“你说我们──”
  顿时轰然一声巨响。一声扭曲而怪异的“砰”,那似乎是从脚下传来的,好像整栋建筑物突然向下掉了三呎。好几个人惊叫出声。玻璃瓶发出互相碰撞的悦耳声音,随即掉出架子,落到瓷砖地面撞了个粉碎。一大块三角形玻璃自店面的大玻璃窗上脱落,我看见玻璃窗的木框已弯曲变形,有些地方已经碎裂。
  火警铃猝然中止。
  在沉默中,人们屏息等待新的发展。我愕然无语,脑海中奇怪地浮现了一幕往事。当时桥墩镇还只有一个十字路口。我爸爸会带我进镇里,站在柜台前聊天,而我就透过橱窗呆望着一分钱一个的糖果和两分钱一个的泡泡糖。那时是一月融雪时,融化的雪水会沿着锡排水管往下流,滴到店铺两侧的大木桶里。我呆望着水果糖、纽扣和纸风车。当头照下的晕黄灯光,神秘兮兮地投射出前一个夏天留下的死苍蝇黑影。一个名叫大卫.戴敦的小男孩,呆望着糖果和泡泡糖卡片,微微感觉必须去小便。外头,是一月融雪时笼罩不去的大团黄雾。
  这幕回忆消退了,很慢很慢地。
  “你们大家!”诺登高喊道,“你们大家都听我说!”
  人们回头看。诺登两手高举,十指张开,像个接受欢呼的候选人。
  “到外面去可能很危险!”诺登叫道。
  “为什么?”一个妇人尖声反驳:“我的孩子在家里!我得回到孩子身边!”
  “出去就是死!”卡莫迪太太适时接口。她站在大玻璃窗下一袋二十五磅装的肥料堆旁,一张脸鼓鼓的,仿佛整个人在不住地膨胀。
  一个少年突然用力推了她一下,使她发出惊讶的喘息,整个人坐在肥料包上。“住嘴,你这老太婆!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各位!”诺登又喊道:“我们不妨等等,等浓雾过后,我们再看看──”
  他的话引起一阵沸腾的叫嚷。
  “他说得对。”我大声喊道,企图盖过闹烘烘的人声。“我们必须冷静下来。”
  “我想刚才那是地震。”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他的声音很低柔,左手拿了一盒漢堡包和一袋小面包,右手牵了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我想八成就是地震。”
  “四年前在拿坡里镇也有一次。”一个住在本地的胖子说。
  “是盖斯克镇。”他太太立刻纠正他。一听她的口气便知她是个反驳老手。
  “拿坡里镇。”那胖子坚持道,但已不再像第一次那么肯定。
  “盖斯克镇。”他太太更加坚决,使他不得不认输。
  不知在何处,一个刚才被那声“砰”响或地震,或不管是什么震到的架子最边缘的罐头,终于“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比利哭出声来。“我要回家!我要妈咪!”
  “你不能叫那孩子住嘴吗?”巴德.布朗问道。他的眼睛快速地看来看去,无法锁定目标。
  “你想要我打掉你的牙吗,马达嘴?”我问他。
  “算了,大卫,凶也没用。”诺登没精打采地说。
  “对不起,”先前尖叫的那个妇人说,“对不起,但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得回家看看我的孩子。”
  她看着大家。她有一头金发,一张美丽而疲惫的脸庞。
  “婉妲在照顾小维多,你知道。婉妲才八岁,有时候她会忘记……忘记她应该……呃,看着他,你知道。小维多……他喜欢打开炉火,看红色的炉火跑出来……他喜欢火光……有时候他又会把插头拔掉……小维多……婉妲……一会儿就没耐心看着他了……她才八岁……”她停住口,只是望着我们。
  我想像在她眼里,我们必定只是一排无情的眼睛;不是人,只是眼睛。“没有人肯帮我吗?”她喊着,嘴唇不自禁地颤抖。“难道……没有人愿意送一位女士回家吗?”
  没人回答。人们磨着双脚。她神情痛苦地看过一张脸又一张脸。刚才说话的那个胖子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但他的妻子立刻把他拉了回去,一只手如手铐般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你?”那金发妇人问奥利。
  他摇摇头。
  “你呢?”她又问巴德。
  巴德伸手按住柜台上那台德州仪器制造的电子计算机,没有吭声。
  “你呢?”她问诺登。
  诺登开始用他的律师声音,声明此时不宜离开等等,但她显然无心聆听,诺登只有住口。
  最后她看向我,“你呢?”
  我再度抱起比利,紧紧抱着他,仿佛想以他作挡箭牌,挡住她那张痛苦的脸。
  “我希望你们全都下地狱去。”她说。
  她没有尖叫,只是声音里透着无比疲惫。她走向出口,用双手拉开大门。我想对她说话,叫她回来,但我口干舌燥。
  刚才推倒卡莫迪太太的那个少年伸手拉住她,开口说:“呃,太太,听我说──”她低头看他的手,他只有一脸愧疚地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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