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惊魂

第25章


我抱着比利才刚踏出门,他已经跑到我的斯柯达四轮传动车旁了,他的身形模煳,有如电视电影里的幽灵。他先打开驾驶座的门,接着开后门。这时由雾中浮出某种怪物,一下就将他切成两半。
  我没有机会看清那怪物,为此我暗自庆幸。它好像是红色的,煮熟的龙虾那种愤怒的红色。它有钳子,口中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就像诺登和他的地平会同伴出去后听到的那种声音。
  奥利开了一枪,接着那怪物的钳子向前一剪,奥利的身体便随着喷泉般溅出的鲜血完全断成两截。亚曼达的枪从他手中落下,掉到地面时又发射了一枪。我仓促地瞥见了那双黑色的眼睛,就像一串巨大的海葡萄,然后那怪物夹着奥利的半截尸体回到雾中。多环节、如蝎子般长长的躯体,刷刷地拖行过地面。
  我面临了霎那间的抉择。或许抉择一直都得面临,无论时间长短。半个我想抱紧比利跑回超市里,另一半却主张冲向车子,把比利丢进车里,自己也跳进去。这时亚曼达尖叫出声,一声尖锐无比的叫声,仿佛不断盘旋向上,直高到超音波的范围。比利紧紧搂着我,把脸埋进我胸前。
  一只蜘蛛抓住了杜曼太太。它体型硕大,先将她击倒在地,使她的洋装裙子向上卷起,露出瘦削的膝盖,然后便爬到她身上,毛茸茸的脚按住她的肩膀,开始吐丝。
  (卡莫迪太太说得对,)我心想。(我们会全部死在外面,我们真的会死在外面。)
  “亚曼达!”我嘶声高喊。
  她没有回答,她已经吓呆了。那只蜘蛛横跨着比利的保姆,那个生前喜欢玩拼图的善良妇人,吐出的白丝一再缠绕她的身体,丝上的腐蚀性物质浸入她的身体,使她流出的鲜血将白丝都染红了。
  康乃尔慢慢向后退回超市,眼镜后方的眼睛瞪得像餐盘那么大。他蓦地转身跑了起来,用力推开大门,跑回卖场里面。
  雷普勒太太解决了我的犹豫不决。她一个箭步跨上前,用力掴了亚曼达一巴掌,反手再一巴掌。亚曼达停止尖叫。我走向她,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斯柯达,接着对着她的脸大叫一声:“跑!”
  她跑了。雷普勒太太也奔了过去,先是把亚曼达推进后座,然后自己也爬了进去,“砰”地关上车门。
  我扯下比利,把他丢进车里。正当我上车时,一条蜘蛛丝飘了过来,落在我的脚踝上。我的脚踝立刻灼热发痛,就像钓鱼线快速划过掌心的感觉一样。它强韧有力,我的脚用力一拉将它扯断,整个人才得以坐进驾驶座。
  “关门,喔,快关门,亲爱的上帝啊!”亚曼达嘶喊着。
  我才关上车门,就有只蜘蛛轻轻撞上车门。我离它那对恶毒的红眼睛不过才几吋而已。它的每一只脚都粗如我的手腕,来回刷着斯柯达的车头。亚曼达不停尖叫,简直和火警铃声一样。
  “小姐,闭嘴。”雷普勒太太告诉他。
  那只蜘蛛放弃了。它闻不到我们的气味,就以为我们不在了。它挥动十几只毛脚边爬回雾哩,变成模煳的影子,很快地消失不见。
  我望向窗外,确定它已经走了,便把车门打开。
  “你干什么?”亚曼达嚷道,但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我想奥利也会这么做的。我半倾身子,把枪从地上捡起来。有只怪物迅速朝我爬来,但我看也不看便抽身退回,用力关紧车门。
  亚曼达忍不住啜泣,雷普勒太太伸手环住她的肩膀,简短地安慰她。
  比利说:“我们要回家了吗,爸爸?”
  “比利小子,我们试一试。”
  “好。”他小声地说。
  我检查过手枪,将它放进仪表板下的置物箱。从药局回来后,奥利重新装上子弹。其余的子弹都随着他一起消失了,不过没关系。他向卡莫迪太太开了一枪,又对那有钳子的怪物开了一枪,接着枪落地时也因走火而发出一颗子弹。我们有四个人上了斯柯达,但万一事态急迫时,我总得设法自行逃生。
  ※※※
  我找不到钥匙圈,整个心都慌了。
  我搜过每一个口袋,都没找到,只有从头再搜一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找。钥匙圈最后在我的牛仔裤袋里,被铜板挤到下面去了。车子平顺地启动。发动机一发出稳定的怒吼声,亚曼达便哭了出来。
  我耐心坐在驾驶座上,等着看有什么东西会被发动机声或汽油味吸引过来。整整五分钟,我这一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过去了,毫无动静。
  “我们是要坐在这里,还是要走啊?”雷普勒太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走。”我说着,将车倒出停车位,开了近光灯。
  出于某种或许可说是低劣的冲动,我尽可能靠近联邦超市旁边驶过。车子右侧挡泥板撞翻了一只垃圾桶。除非贴着观测孔,要不然根本看不见里面,堆高的肥料袋使这地方看来像正在举办什么肥料大拍卖似的,但在每个观测孔里都有两、三张苍白的脸往外望向我们。
  我将车向左转,雾气立刻在我们后方聚拢。我不知道那些人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我以时速五哩摸索着驶回堪萨斯路。但即使开了车头大灯,最远仍不能看到七或十呎之外。
  地表经历过大幅震动;这点唐尼没说错。有些地方只有地面龟裂,但有些地方是整片地表下陷,使得路上剧烈凸起。
  还好这辆斯柯达是四轮传动,我们得以平安驶过,真是谢天谢地。然而我很怕不久就会碰上一个连四轮传动车也无法通过的障碍。
  平常只要七、八分钟的一段路,我整整开了四十分钟。最后标明我们私有小路的牌子在雾中浮现。五点不到便被叫醒的比利,已在他熟悉如家的车子里睡着了。
  亚曼达不安地望向小路:“你真要开上这条路吗?”
  “我要试试看。”我说。
  但那是不可能的。暴风松动了不少树根,而那阵怪异的震动则让它们一一倒下。我好不容易辗过头两棵落木,这两棵都还算小。第三棵却是一棵横躺过路面的老松树。离我们的屋子还有四分之一哩路。比利睡在我身旁,我停下车子,以手掩面,试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
  现在,我坐在缅因公路三号出口处的霍华.强生旅馆,用旅馆的信纸把这一切经过记下来。我猜想雷普勒太太,这个能干而强硬的老太太,只要几句话就可以把整个情况讲完了。不过她很好心地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想。
  我没有出路。我无法摆脱它们。我甚至不能开玩笑地告诉自己说,那些恐怖电影里的怪物都回到联邦超市去了;当我向窗外窥视,我可以听见它们在树林里走动摧残。湿气自树叶上一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隐约可见、如噩梦般的怪鸟飞过我们时,头上的雾就会暗下来一会儿。
  我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她手脚够快,只要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只要她有足够吃十天、半个月的食物,那就没问题了。这自我安慰没什么帮助。一直闪进脑海中的,是最后一次看着她的记忆;她戴着那顶大大的草帽和园艺手套,往我们的小菜圃走去,而迷雾就在她身后的湖面上磙动。
  现在我该想的是比利。比利,我告诉自己。比利小子,比利小子……我也许该在这张纸上写这名字一百次,就像被罚写“我再也不在课堂上乱丢纸团”的学生一样,而外面是阳光晴朗的三点钟,老师坐在位子上改作业,可以听到她的笔在纸上发出的刷刷声,远远还传来小孩在为临时棒球赛挑选队员的声音。
  总之,最后我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把车子小心倒回堪萨斯路上。然后我哭了。
  亚曼达怯怯地碰碰我的肩说:“大卫,我很难过。”
  “是啊,”我想止住哭泣,却不怎么成功,“是的,我也很难过。”
  ※※※
  我把车开上三〇二号公路,然后左转朝波特兰驶去。这条路也是凹凹凸凸的,但大致上比堪萨斯路好走一些。我担心的是桥梁。缅因州处处是溪流,因此大小桥梁随处可见。还好拿波里大桥没断,从那里到波特兰一路都还顺利,只是慢了点。
  雾依然浓密。有一次我以为路上横躺了好几棵落木,因此不得不停车,结果那些树竟然上下动了起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它们是触须。我停车等候,不久它们便缩走了。有一次,一只有绿色身体、透明长翅膀的怪物飞到车盖上。这怪物看来有点像是变形的恶心蜻蜓。它在车盖上盘旋了一会儿后便振翅飞走了。
  比利在我们驶离堪萨斯路大约两小时后醒了过来,问我是不是接到妈咪了。我告诉他,因为有落木挡在路上,我无法驶进通往我们家的小路。
  “她没事吧,爸爸?”
  “比利,我不知道。但我们会再回来找她的。”
  他没有哭,却又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我倒宁愿看他哭。他睡得太多了,不免叫人担心。
  我的头开始剧痛。我想是由于我们以时速低于十哩的速度在雾中开了好几个小时的关系,而且一直等着下一秒钟会碰上什么意外──桥梁冲失、土石流或是三头怪兽。这实在令人万分紧张。我想我祈祷了。我祈求上帝保佑黛芬平安,不要把我的通奸罪报应到她身上。我祈求上帝让我将比利送到安全之处,因为他已走了这么远了。
  浓雾来袭时,不少人都把车停到路旁。中午之前,我们便驶抵北温德翰。我先走河岸公路,但走了四哩后,架在一条湍急小溪上的桥已被冲垮,掉进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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