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76章


年前好几家铺子又关了门,说是回老家,怕是也回不来了。听说,有的铺是卖给了日本人。
  文笙说,如今做生意,在哪里都难。
  龙师傅抬起头,原本虚弱的声线,忽然响亮,说,那我也不能卖铺,除非我死了。他停一停,眼神有些黯然,说,只是苦了龙宝这孩子。店里店外,都是他一个。
  文笙想起那对双生子,便问,两个弟弟呢,可也能搭把手?
  龙师傅说,俩小子在读书,读中学。我是说让他们回来不读了。可龙宝说,回来哪一个,是手心手背的事。让他们全回来,家里没个识文断字的人,将来苦的便是三个。不如他这当哥哥的一咬牙,把他们供下去。
  龙师傅缩一缩身体,声音有些发颤,今年可真冷,恐怕得一直冷到立春。文笙只觉得这很旺的炭火,让周身起了薄薄的汗,便将自己的羊皮坎肩脱下来,给他披上。
  龙师傅直直地望着火,眼睛蓦然有些红,说,我原就想着,给龙宝攒下个娶媳妇儿的钱。这媳妇儿娶了,人却倒了。如今还要他养着。哥儿,你说,我这当爹的,有什么用。
  半晌,龙师傅说,哥儿,家里可给你娶媳妇儿了?
  文笙摇摇头。龙师傅笑笑说,得是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我们笙哥儿呢。媳妇儿过了门儿,可带来给龙师傅看看,让我也高兴高兴。
  文笙说,要真有了媳妇儿,过门儿前就带来给您看。
  龙师傅又笑了,脸上纵横的沟壑舒展了。笑着笑着,头又慢慢低下去,打起了盹儿。文笙就坐在他身边,将坎肩儿在他身上裹裹紧,看着。
  这时候,龙宝回来了,要叫醒他。文笙却制止了他,说,让他睡吧,我也该走了。
  龙宝便说,我把虎头摘下来,给你带上。龙宝将风筝取下来,用根儿棕绳绑紧。一边说,这两年,入了秋,总有个道人来,跟我爹打听你,问你在哪里。还说是在这虎头上,看出有“兵戎之灾”。
  文笙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问,他还说什么。
  龙宝挠一挠头,说,都是些古怪的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爹说,早两年,他就在虎头上画过符。爹不再让他画了。爹说,人家是富贵人家的哥儿,去天津读书,做生意,活得好着呢。
  文笙走时,将口袋里的银元都掏出来,放在龙宝手里。龙宝坚辞不收,说这风筝钱不能要,规矩不能坏了。
  文笙牢牢地将他手掌阖上,说,什么风筝钱,你娶媳妇儿这么大的事,我都没贺上一贺。
  看文笙拎着几只风筝回来,昭如皱一皱眉头,说,这都是些什么,你可有陪着斯仪?
  文笙胡乱点了头。说,我去了四声坊,龙师傅做的虎头,一年一只。
  昭如轻轻“哦”一声,目光有些发空。许久,才说,也难为龙师傅,你爹当年一句话,他倒守了许多年。这么厚道的人,他近来可好么?
  文笙说,身体不大好,生意也难做了。
  昭如说,过了年,你倒带着我,咱娘儿俩去当面谢一谢他。能帮的也要帮一帮。
  文笙说,人家龙师傅说了,想看我的新媳妇儿。
  昭如听了,顿时笑开了许多,道,这个龙师傅,倒和娘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以后,昭如自命是开明的母亲,便经常要文笙“上街”去。
  文笙着了魔似的,往“容声”跑。他心里头,自然有期待。但也知道这期待是虚无得很。戏还是看,味道却与以往很不同了。在一片铿锵咿呀里,几千年的秦风汉月、家国爱恨,都有了别样的意思。末了,虽总是没有什么,但他心里却因日复一日的期待,充盈莫名。
  他知道,她是个戏痴。照例是一个人,偶尔带着个女仆,坐在并不起眼的位置上。有时寻找她,变成了一种趣味。并未因为重复而淡化,反而日益浓烈。这于他淡和的性格本不很合。但是,他看着她,觉得一切是情有可原,水到渠成。
  这一日,他跟着散场的人群往外走,心里有些怅然。外面天阴沉沉的,下着微雨,凛凛地打在脸上,人倒舒服了些。他没有叫人力车。走到路口,人流似乎被阻塞住。他引了颈子看看,说是又封锁了。身边有嘈嘈切切的人声,骂的是日本人。一个胖大女人怀里的奶孩子,哭了起来。女人哄一哄,倒哭得更烈了。他终于有些厌烦,将眼睛阖上。
  这时,他觉得有只手,扯一下他的袖子。他回过头,一看,心停跳了一下。
  是那女孩儿。她脸上并没有许多表情,只是说,跟我走。
  他跟着她,走了几步,在一家鞋店门口一转,拐进一条窄巷;走了一会儿,又是一转,是另一条更为曲折的巷弄。七弯八绕,简直是走迷宫一般。待出来了,竟豁然开朗。他一看,正是静和街上,与方才的路口不过咫尺之遥,却避开了封锁。
  他不禁一叹,说,还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女孩儿微笑,没说话。
  文笙道,幸得你带路,不然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女孩儿说,举手之劳。跟我爹看了这么多年的戏,这儿倒比家里还熟识些。
  文笙见她将辫梢绾一下,忽悠便扔到脑后。眼睛望着他,有三分笑意。
  文笙的目光不禁躲闪一下,说,小姓卢,卢文笙。敢问小姐……
  女孩儿终于笑出声来,只问他,你不知我姓冯?
  这语中带骨,文笙并不知道如何应她,彷佛自己做错了事,不安起来。
  女孩儿看出他的窘,大大方方地说,冯仁桢。
  三个字如同一级台阶,文笙神色落了地。他轻轻地说,今日在这遇见冯小姐,是卢某之幸。
  女孩儿重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等你。
  这时的雨,忽然大了起来。两个人疾步走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掸着身上的雨滴。
  屋檐狭小,彼此便更接近了些。紧挨着篱墙,墙上盘着茑萝。旧年的藤,正绽着新芽。鹅黄的,密得如同繁星。对面几株冬青,颜色有些发乌,因为蒙尘。这时,尘土被雨洗刷,也渐渐泛起青绿。雨打在叶片上,淅淅沥沥,如春蚕食桑。文笙阖上眼睛,让心中的忐忑,和着雨点的节奏,平缓下来。
  这里变了许多了。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仁桢,他想,她叫仁桢。
  仁桢望着辽远的方向,说,只几年,就是另一个样子。她说,你看那间居酒屋,就是门口写着“内丸”的,你还记得,以前是什么地方吗?
  文笙想一想,摇摇头。仁桢说,是家果脯店。最好吃的是糖冬瓜条,用蜜腌好风干,摆在一个玻璃罐子里。老板是个苏州人。每次我姐带我经过,他就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支赶苍蝇的马尾巴,招呼我们,小囡,进来看看。然后唱,“好蜜饯,飘果香,桃李红杏白糖霜,此味只应天上有,馋煞囡囡大姑娘。”
  他听她轻轻吟唱。本来清脆的声音,因为模仿吴语的软糯,变得柔润了。他的心也舒展了许多。她唱到“囡囡”的时候,嘴巴微微嘟起来,有了少女的稚拙样子。很好听。文笙不禁赞道,揽客的曲子,倒给你唱出了戏味儿。
  仁桢说,如今的戏,倒没有以往好听了。太多的新戏,老玩意儿少了人唱。
  文笙想一想,便说,是啊,我离开不过三四年。再回来,只觉得角儿少了不少。我还记得,有个叫“言秋凰”的青衣,听说是北平下来的。我娘最喜欢听她的戏,说她的《贵妃醉酒》,不让梅博士。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仁桢咬一咬嘴唇,沉默了一下,说,那年你在“容声”,坐得像一尊菩萨,不像是看戏,倒像在坐禅。
  文笙也笑了,说,你都还记得。
  他说完这句话,心下穆然,喃喃道,快有十年了吧。
  起了风,仁桢将颈上的围巾裹得紧一些。文笙问他,冷吗?
  仁桢摇摇头。她转过脸,问文笙,你还放风筝吗?
  文笙轻轻应道,嗯。
  这时候,雨停了。他们从屋檐下走出来。仁桢说,我回去了。
  她又说,等你得空儿,教我放风筝吧。
  文笙望着她,点点头。看她微微笑了。仁桢走了几步,听见文笙问,什么时候呢?
  她转过头来,眼睛中仍是盈盈的笑,说,后天我下学后,老城墙。
  说完,她便继续往前走。文笙目光晃了一下。西天竟起了一些云霞,浅浅的光照在她身上,像裹了一层金。为了将她看清些,他将帽子取了下来。
  这时候,仁桢却又回了头。她愣一愣,转过身,向文笙又走过来了。这让文笙意外,只站在原地不动。仁桢在他面前站定,将他手里的帽子,端正地给他戴好,以轻而清楚的声音说,戴好,这儿日本人多,你额头上的军帽印子还没褪。
  文笙吃了一惊,看着她。仁桢却终于快步离去。旗袍碎动,远远消失在文笙的视线里。
  晚上,文笙将线轴从柜子里找出来。又寻出一个胡桃木的摇车,在灯地下细细地上油。这摇车,还是当年家睦去天津时带去的。许久不用了,在他心里是个念想。他看着摇车上的木纹,如云卷云舒。执着十分的结实称手,比起如今市面上时髦的赛璐珞制成的摇车,不知好了多少倍。
  云嫂给他端了一碗银耳粥来,见他自一回家,便一个人在房里比划。看看说,呦,哥儿,怎么将这古董也鼓捣出来了。
  文笙便应说,我明儿,要教人放风筝去。
  云嫂顿一下,促狭地笑道,这可稀罕了。我们哥儿何尝如此掏心掏肺地教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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