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77章


我的主,怕是收的是个女弟子吧。
  文笙不再睬她。她便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黄昏的时候,文笙一个人拎着风筝,坐在城墙上。虽是初春,天还寒凉,城墙上并没有什么人,是一派萧瑟的气象。他望着城底下的人,都灰扑扑的,如同蝼蚁,絮絮地说话、走动。远处的青晏山,是个雾蒙蒙的轮廓,成为这城市芜杂细节的背景。他觉得,这城市并不是他记忆中的。
  卢文笙。他听到有人唤他。回过身,是仁桢,亭亭地立在他身后。他慌忙站起来。仁桢穿着学生装,是统一的款式。衣久蓝,大袖宽绰,素黑的呢裙,外罩了一件绒线衫。在文笙眼中,却是一种新鲜的美。仁桢将书包从肩上取下来,抬起胳膊的一瞬间,恰让文笙看到了少女起伏的轮廓。文笙听到心里响动一下,脸也有些发热。
  他嚅嚅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仁桢笑一笑,说,来了一会儿了。看到你正发思古之幽情,不忍惊扰。
  她看到文笙手上的虎头,叹道,今天倒带了这么威武的一只来。
  文笙便说,这是我的属相。
  仁桢认真地看这风筝,又端详他,说,我倒觉得,你缺了些“虎”气。
  文笙想一想,自嘲道,生肖作准,属龙的岂不是都做了皇帝。
  仁桢没接她的话,四面看一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襄城没变的除了青晏山,怕就是这段城墙了。如今,连禹河都改了道。
  她指着稍远的方向,有一处颓垣。她说,那年秋天,你就站在那儿,放一只大鹞子。
  我认得你。文笙说。
  仁桢问,什么?
  文笙说,那会儿,你说的头句话是,我认得你。
  仁桢愣了愣,然后是恍然的神情。她定定看着文笙,说,我也认得你。
  他们在对视中,回忆着彼此说过的这句话。风吹面不寒,这些年过去,已有些物是人非。他们都长大了,文笙心中有淡淡的凄楚。手一松,风筝掉落在了地上。
  仁桢捡起来,看着虎头铜铃似的眼,说,当年你肯收我作徒弟,我现在已经是个高人了。
  文笙轻轻说,现在也不迟。
  他将摇车放在她手里,举起那只风筝,迎着光远远地抛掷出去。风筝打了几个旋。他执着线,腕子抖一抖,轻轻扽一下,虎头渐稳稳地升起来。他便嘱她放线,一点点地将线送出去。风筝越飞越高,背着夕阳,光线映照下是通透的明黄。虎须在风中凛凛地抖动,整个虎头便活了起来。
  仁桢瞇起眼睛,看风筝慢慢地靠近云端,腾挪起伏。大约因为距离,那虎头的形态便格外真一些。虽见首而不见尾,已有王者气象。仁桢便说,若是人也如这风筝,飞得起来,便可望得远些,看得也多些。她叹一口气,说,我还没出去过襄城。
  文笙便说,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终是有条线牵着。有了这条线,便知道怎样回来。
  这时候,风却突然大了。两个人看着虎头,在空中摆动了一下,慌了神似的,上下打起了圈,转了一会儿,像是要掉落下来。文笙站起来,将手中的线高高扬起,趁着风势。然而,风太烈,线紧紧绞住了他的手指。
  风向乱了,收线。他说。
  他只顾着看那风筝,并未留神摇车还被仁桢抓着,竟一把捉住了仁桢的手。两个人都木了一下。文笙急忙松开了。风筝线终于没了节制,软软地荡成一个弧形。虎头懒懒晃一晃,像被抽掉了筋骨。这一刻,文笙看见,仁桢忽然抬起脚奔跑起来。一手执摇车,一手将风筝线举着,在城墙上奔跑。围巾落到了地上,她也不管不顾。一忽悠,已跑到城墙的另一端去。风筝线绷紧了,而那虎头,竟然在这速度中,慢慢地又升起来,渐渐稳实地停在了空中。
  仁桢气喘吁吁,看文笙走过来,是个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揉一下胸口,气喘匀了,这才朗声大笑,说,吓着你了吧,没见过姑娘像我这样野跑的。
  文笙将围巾递过来,仍呆呆地看她,说,眼看要掉下来,竟被你救了。
  仁桢说,危难之间,文的不行,便要来武的。我常顾不得那许多的规矩,是个吴下阿蒙的脾气。
  文笙便笑了,说,你倒给我上了一课。
  风渐渐匀了。文笙用一块石头,将摇车压住,让风筝自己飘浮。两个人,便坐在城墙上。仁桢说,让你笑话,我真是无半点闺秀气。
  文笙脱口而出,我并不喜欢闺秀。
  待说出来,觉得不妥,竟也收不回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两个人都沉默了。
  半晌,他听见仁桢的声音,我是许久没有这样快乐了。
  仁桢喃喃道,你方才说,有了线,风筝就知道回来的路。可如果这线断了,不是有更大的世界等着,又何尝不好?
  文笙想一想,说,人,总要有些牵挂。
  仁桢转过头,看着他,颜色肃穆了些。她说,你既出去了,为什么又回来。你的牵挂又是什么。
  她忽然伸出手,将文笙的右手捉过来。文笙触电一样,想抽回,却被她牢牢地攥住。他不再挣脱,由着她翻过自己的手掌,轻轻抚摸虎口上粗糙的茧。她的手指,顺着他的掌心描过。一条生命线,深刻绵长。
  仁桢说,那天在“容声”,你遥遥望过来。看眼睛,我知道你是经历过生死的人。
  文笙说,活着,便无谓再想旁的事了。
  这时候,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一点一点的。他们便坐着,也不说话。余晖将两个人包裹住,金灿灿地,和那城墙的轮廓,熔在一块儿了。
  流年
  入秋,暑热未退。
  仁桢坐在亭子里,远远望着“锡昶园”的动静。她站起身,“墨儿”从她膝头落地,悄无声息。
  她看见“锡昶园”常年被封死的月门,打开了。
  娘姨与下人们,都凑过去看热闹。管家过去驱赶了一下,但他们很快又聚拢了来,往里面瞅着。
  一个日本军官,走出来,人们才退后了一下。他简单而仓促地对周围的人鞠了一躬,然后在下属的协助下,将树在月门边上的太阳旗,一点点地降下来。这旗帜终于被看得惯了。本是突兀的一块红,如今旗杆上光秃秃的,人们就又引了颈子向上望。
  士兵们陆续集合,并没有响亮的军令声。他们的身形似乎有些疲沓,在军官的指挥下坐在地上,彼此偎靠。在这大热天里,像在取暖。
  日本人投降了。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过来,仁桢转过头,看见阿凤圆圆的面庞。脸色平静。
  她牵着仁桢的手,说,走,出去看看去。
  她们走到街上,有欢呼声。看着街边上坐着许多人,有士兵,也有日本的侨民。整条文亭街,彷佛喧嚣与混乱的火车站。他们坐得有些瑟缩。有一家人,是仁桢认识的邻居,此时沉默着靠在行李上,目光漠然而茫然。家里最年幼的孩子发现了仁桢,蹦了起来,用日语大声地与她打招呼。旁边的母亲,立即低声地训斥他。同时抬起头,脸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笑容。仁桢从这微笑中读出讨好来,心里有些发紧。这时,一个路人清一下嗓子,将口水吐在这母亲身上。妇人愣一愣,掏出手帕,想擦掉,却又停住。目光失神,看着口水从素洁陈旧的和服袖子上滴下来。
  路上聚集了更多的人,热烈如节日。仁桢感到自己几乎被拥促着往前走。几个青年,用白灰在福爱堂的围墙上粉刷。赤红色的“大东亚共荣”的字样,渐渐被遮没了。
  这时候,她感到了人们的闪躲。人群后退中,她看见一个半裸的女人,在街上快速地奔跑。同时间摇晃着手臂,用仁桢所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歌。歌谣的旋律本来是柔缓的,却被她唱得炽烈而昂扬。她的神情舒展得过分了,在胳膊抬起的一剎那,仁桢看见她被洗得稀薄的短褂里,暴露出半个白色的乳房。愣神间,她已经又跑远了。一缕披散的头发,随她的跑动飘扬,优美异常。
  旁边的人叹了口气,说,这女人,今天早上从城南跑过来,由永乐街一直跑到文亭街,又绕着圈跑回去。听说是金谷里慰安所里跑出来的朝鲜军妓。眼看着疯了,造孽。
  仁桢在暑热和浓重的汗味中,一阵虚弱。她对阿凤说,我们回去吧。
  走到家门口,她看见大门上被甩了几个泥巴团子。
  主仆二人,走进去,谁也没有说话。走到中庭,仁桢看着缸里养的秋荷,有些残了,却依然有浅浅的香气洋溢出来。她便停住脚,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对阿凤说,日本人投降了,你也该走了吧?
  阿凤似乎并不吃惊她这么一问,只淡淡地笑,说,我走到哪里去?我走了,小顺儿爷俩怎么办,谁给他们洗衣做饭?
  仁桢愣一下,忽地执起阿凤的手。阿凤依然笑,将她的手轻轻一握,也没更多言语。
  半个月后,文笙与仁桢坐在城头上,看着襄城,总算恢复了一些往日气象。
  文笙说,仗打完了。我们家里,云嫂是最欢喜的,一时哭,一时又笑。今早就坐了火车回老家,去祭她家里人。
  停停便又说,若不是日本人来,跑反,我大姨兴许还在。
  仁桢听他的话,想起了仁珏,心里一阵阴阴的痛,说,如今囫囵有家的,有几个。
  文笙挺一挺胸膛,扬起脸,叹息一声,若我还穿着一身军装,感受必不同些。
  仁桢并未应他,眼睛里头空空的。半晌,回过神来,见文笙定定地望她。她说,昨天家里来了几个人,为三哥的事,他在维持会里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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