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80章


  看见了她,女孩却不禁低下了头去。然而,剎那间,又抬起来,迎着她的目光。眼睛里有一点闪烁。
  两天后,冯家收到了一封信。
  里面是两枚庚帖,一帧背面画着一丛筱竹。字迹娟秀,上面写着文笙的名字与生辰,以及父母的名字。
  一帧正面还空着,背面寥寥数笔,绘着一株秀木。看着柔弱,但姿态虬然。
  信封的落款写着,卢孟氏,昭如。
  盛世
  文笙渐渐已有些习惯永安带着他出来“谈生意”。这间西菜社离他们住的地方并不远。送了人上车,可以慢慢地走回去。
  这时,永安操着流利而乡音浓重的上海话,间或一两句英文,和所谓“朋友”正谈得热闹。朋友是本地人,形容很平朴。多数时候,他听着永安说话,笑而不言。开了口,只字词组。说完,永安愣一愣,却没有接上话去。
  面前的牛扒已经冷了。文笙放下刀叉,心思有些游离。目光荡到窗外去,黄昏时候,街上人多起来,都是匆忙的样子。因为已待了些日子,文笙就觉得,这城市里的人,走路和襄城人是不一样的,总微微前倾着身子。马路对面过来一男一女,大约是夫妇,个头都很敦实,却气定神闲,像静止在人群里。倒是他们牵的一只狗,健硕精实,很有些活泼气。跑上一两步,便回过头来,摇一摇尾巴。
  远远地,能看见“大新公司”西南面墙上,巨幅的“蒋主席像”。主席一身戎装,双手拄杖,微笑看着沪上众生。
  “小兄弟。”文笙一个激灵,转过头,才明白是对面的“朋友”唤他。他恭敬地看那人。“朋友”用国语说,你这位永安大哥,是个人物啊。
  文笙便笑一笑,表示赞同。那人起身,戴上礼帽,说,先告辞了。
  永安起身相送。餐厅里是永安热烈的声音。邻座的客人,瞇着眼睛看他,轻微地皱眉。他也并未察觉。
  待他们结了帐,走下楼来,看见门口熙攘地聚集了人。这家叫“万德”的西菜社,楼下门面是一间“牛肉庄”,以肉类新鲜著称,每天傍晚进货。这时,便看见许多或洋或华的仆欧翘首以待。突然,有一个女人豪放嘹亮的嗓门响起。是个身形粗壮的厨娘,在谴责插队的人。她扬起胳膊,亚麻色的头发散下来,打在胀得通红的饱满面颊上,不依不饶。透过玻璃,人们看见店里的伙计,将新到的肉悬挂在橱窗的上方,便都无暇再理睬她。她便也噤了声,将视线投向血淋淋的大块牛肉上去。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永安唇上叼着一支雪茄,并没有点燃。走到街口,突然间停下来,恨恨地骂了一句“赤佬”。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文笙也已习惯,他这样骂,并非有什么所指,只不过是一时情绪的表达罢了。
  “赤佬”,永安潦草地挥了一下手,指着华灯初上的三马路,说,总有一天……
  他并没有说下去。文笙看着次第亮起璨然的霓虹,在永安的脸上映出不可名状的缤纷光影。
  他们分开,文笙照例一个人往望平街的方向走。永安要去“白相”,是不许他跟去的。
  走进这条街,看得见灯火,人却寥落了不少。凌晨的时候,四更向尽,人流涌动,是另一番景象。沿着三马路外国坟山到四川路香港路一带,水泄不通,到了将近正午,才慢慢散去。这里是沪上有名的报馆街。半里路不到的小马路,有三四十家报馆。日本人走了后,复刊的多,渐渐容纳不下。不少便迁去了临近的爱多亚路。
  文笙住在“新闻报馆”隔壁的一间商栈,对面望得见《申报》的楼房。因为选址巧,也算是闹中取静。这间客栈叫“晋茂恒”,开了许多个年头,模样是有些败落了。可内里却经营得很好,虽然时移世易,也有过几次危机,但始终没让临近的报馆商铺给吃掉。听说老东家很勤勉,人不在了。现在的少东人也精明,却是无为而治,很少出现。便有人在这里做起了二房东,将房子赁给到上海做生意的乡里。商栈是山西人开的,在这里住的,却多是河南、河北人。河南的多是孟县、温县一带的人,做布匹生意,是永安的同行。
  永安和文笙住在顶楼,位置算是格外清幽。赁这一层,一年便要多两根条子,却也值得。打开窗子,看到的并不是熙攘的街道,而是寻常人家的院落。挤挤挨挨的石库门房子,里头是日复一日的巷陌民生。文笙便很爱往外头看,看着看着,便想起了家的好处来。
  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走上去。年月久了,扶梯发出吱呀的声响。走到了二楼,闻到了扑鼻的中药味。随即看见楼梯口,立着一个方正的红木柜子。柜子上整齐嵌着精致的抽屉,坠着铜质的拉手。虽然灯光昏暗,仍然可看见,抽屉上贴着白色的纸签,工整地用小楷写着“生地”、“淮山”、“牛膝”。
  这时候,从柜子后头闪出一个人来,将那柜子移动了一下,嘴里抱歉道,对弗起,挡了你的路。
  是个身形瘦小的人,却让文笙愣了一下。这张脸,是熟悉的,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学的凌佐。然而,这青年分明讲的是掺了苏白的国语,他回过了神,说,不要紧。
  青年便扯下肩头的毛巾擦一把汗,说,先生听口音,是北方人?
  文笙便道,我是襄城人。
  青年笑说,我是吴江人。如今情形好了些,各地的人都到上海来了。可这来了,才知道生意也没这么好做。用项又大,光是吃和住,都比我们那里贵了许多。如今我叔叔回了乡下,就靠我一个人。我刚搬过来,以后便要劳烦多照顾了。
  文笙说,理应的。
  青年问,先生贵姓?
  文笙便告诉他,小姓卢,卢文笙。
  青年说,好名字,雅气得很。我就土了,钟阿根。往后叫我阿根吧。
  文笙笑一笑,说,阿根,你们家做的是药材生意?
  阿根说,是啊。都是老家的药材,货真价实。没有店面,做的是批发。我原驻在虹口的一家商栈,是个宁波佬开的,上个月倒给我撵了出来。说是有客跟他抱怨,给中药味熏得困不好觉。有人介绍,搬到这儿来。还是北方人厚道,没有这些穷讲究。我赁了两间,一间做库房,不碍事吧?
  文笙说,不碍事。好药材,是安神的。倒是我们沾了便宜。
  阿根笑笑说,那就好,文笙,你做盛行?
  文笙说,我们家做五金生意。
  阿根眼亮一亮,说,这行如今倒热手得很。
  文笙轻摇一摇头,说,也是来了,方知道不好做。
  他想起这半年来,的确是不容易的。按说“德生长”与“丽昌”,在襄城和天津都算是老号,这些年稳扎稳打。日本人在的这八年,都挺了过来,叫人信得过。货是从东北和太原进的,有口碑,也是熟门熟路。到了上海,先前还好,如今却不太卖得动。特别是型钢与生铁两项,渐乏人问津。究其底里,还是个时势。政府开放了外汇,本地“避风头”的大户次第复出,做起了进口。“源祥号”一次进了盘圆五十吨,售价比市场价格低了两成有余。自然抢手,只用利润又跟德国人订了二百五十吨。这可是“德生长”他们这些外来的商号比得了的手笔?
  唉。阿根这时候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这赚的,到底是个辛苦钱。在上海这钱生钱的地方,始终是慢的。我一个亲戚,在交易所一个上午,赚的比我半个月的毛利还多。他总说,钱是一刻都不能闲着。可我没出息,一分一厘,总还是放在钱庄里踏实。你呢?
  文笙说,我们五金行,都是存在“铁业银行”里。
  这时候,又听着楼梯响,就看见门房走上来,扬手对文笙说,卢先生,有你的信。文笙接过来,向他道谢。
  阿根说,也耽误你许久了。我也先忙,有空找你去。你住楼上?
  文笙说,左手顶头那间。
  阿根笑笑,露出一排白牙。
  文笙回到房间,觉得闷气,将窗子推开,一阵凉风。远远的,是点点的灯火,像坠在地面上的繁星。这城市的上下,就都成了夜空。他深吸了一口气,靠着书桌坐下,看手上的信。
  一封是沪宁商会的。这商会的信,多半是来募捐。有次录了周姓耆绅的公开信,竟是用骈体文写的,意思无外乎为国民志军“襄赀添饷”之类。另一封是“丽昌”柜上来的,上半年的账目盘点。还有一封,文笙看那信封的字,自来水笔写的,娟秀得很,逢到一捺却格外有力,硬生生的。他的心停跳了一下。
  他认出是仁桢的笔迹,急急地拆开来读。文笙看完,缓缓地将信放下,心里有些黯然。他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她的,不过是心存幸念。但知道了结果,还是失望了。
  仁桢接受了杭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知道,这段日子,她在沪新大学与杭大之间举棋不定,是为了他。仁桢来上海上大学,是他与昭如共同的愿望。在旁人眼中,冯家大半年来的坎坷,一言难尽。幸亏仁桢的大姨,修县叶家的掌事太太慧月与一位接收大员熟识,多番斡旋,才帮冯家勉强度过了多事之秋。昭如心里还是忐忑得很,她有些后悔去年的心头一软。她想着,儿子的闷头犟,是早晚悬着头顶的一把剑。待知道仁桢要考大学的消息,就催着文笙写信,叫仁桢考到上海来。她有自己的一盘账,两个人在一起,又都在外面。该有的有了,该躲的机灵点,也能躲得过去。这么一来,是等着水到渠成的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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