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81章


  然而,仁桢到底还是要去杭州读书了。信里说得明白,她要去的,是她二姐仁珏的大学读书。
  旁的不论,只这一条,就够了。
  文笙将信折好,放进信封里,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直到外头响起沉闷的敲门声,伴着人嘟嘟囔囔地说话。
  他打开门,看见门房搀着永安,站在门口。永安硕大的头,耷拉在胸前,身体一个前倾,文笙赶忙撑住他。门房摇摇头道,又醉了,躺在马路牙子上,叫他以后少喝点。
  文笙将永安扶到房里,给他脱了鞋,又将西装除下来。雪白的西装上,有两个清晰的脚印子,大概来自一个不善意的路人。文笙叹一口气,出去打了盆热水,给他擦脸。擦着擦着,永安脸颊上的肉抖了抖,嘴唇一翕动,竟然唱了起来。虽然不清不楚,但仍然辨别得出,是白光的歌。这张唱片被永安搁在电唱机里,来来回回地放,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
  虽然大着舌头,永安竟然将整支歌唱完了,才舔了舔唇,嘴角流出了口水。
  文笙关上灯,听见永安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哼了一哼,仍然不清不楚地,像是在说一个人的名字。
  天蒙蒙亮,文笙起夜,看永安房里没什么动静。进去瞧了,还睡着。可是脸色不大对,一摸额头,烫手。他心里一惊,忙披了衣裳,就要出去找大夫。
  走到楼下,却看到一个人坐在前厅,举着报纸看。那人抬起头,是阿根。文笙心里有事,着急间匆匆与他招呼,这样早。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阿根笑说, 我是换了个地方睡不着,下来松快松快。你这是去哪儿?
  文笙就和他说了。
  阿根皱眉道,现在医馆怕是还未开门。他想想说,你若信得过,我上去帮你看看。整日和药材打交道,多少懂一些。
  文笙便带他回房,阿根坐下,给永安号了脉,又细细看了看他的舌苔,这才说,不妨事,受了风寒,邪气入里。我拟个方子,药都是现成的,两三剂就得。你跟我下去,我拿给你。
  文笙便随阿根到了库房。阿根很熟练地从药柜里取出川桂枝、白芍、甘草、茯苓、藿佩,按剂量配好,包成一包,说,都是营卫调和的药,发出汗来就好了。想一想,又说,还是我给你煎好送上去。
  文笙便要给他药钱。阿根手一挡,说,我这个大夫可没开过张,莫寒碜我。
  永安服了阿根的药,真的发了一身汗来,烧也退了,嚷着肚子饿。文笙给他买了粥,他一边吃边说,我是迷迷糊糊,连大夫长什么样也未见个囫囵。
  文笙就和他说了阿根给他瞧病的事。永安愣一愣,一翘大拇指说,我就说这“老酰儿”开的商栈,是藏龙卧虎,赶明儿我登门谢谢人家去。
  隔天黄昏,文笙在柜上,看永安西装革履地走进来,精神头竟好过以往。见文笙说,快收拾东西,跟我上戏院。
  文笙说,这正忙着。
  永安说,忙?我来了半晌,可见你做成一桩生意?韩瑞卿好不容易来了上海,唱《贺后骂殿》,你可别后悔。
  文笙心里一动,韩近年声名日隆,可碍着梅博士的面子,总和沪上梨园不即不离。这回来倒真是百年未遇。
  永安说,我是答应师母看着你,看着你做生意,也得看着你耍。君子之道,有张有弛。
  文笙先没应他,只说,“天蟾”的头场,还早着呢。
  永安便说,我几时说要去四马路了?现时外地的角儿,哪个不去“大世界”的“乾坤”先热个场?瞧你也来了半年,“哈哈镜”什么样都没见过。快走,韩老板稀罕,我求爷爷拜奶奶弄了几张票。叫上那个小赤脚大夫,算还他个人情。
  文笙说,人叫阿根。
  永安有些不耐烦,快走,管他阿根阿叶。
  站在连幢的高大建筑底下,阿根仰望那几层奶黄色的尖塔,说,乖乖。平日经过了,也不觉得高。
  文笙说,你也没来过?
  阿根回他,我是劳碌命,觉都不够睡,哪来过这种高级地方。
  待进去了,才知道大世界的“大”,绝非虚名。中西合璧,光怪陆离。想得到的玩意儿,这里有。书场,杂耍,影戏院,各色戏台;想不到的也有,只那露天的空中环游飞船,倒将天津劝业场的“八大天”实在比了下去。
  阿根一个大小伙子,这会儿露出了孩子相,和文笙两个未免应接不暇。文笙一回头,却看见永安远远地站在廊柱底下,正和一个女人说着话。因为远,那女人辨不清面目,只看见穿得极时髦绚烂的旗袍,身体微微动作,在灯光里便是一闪。女人执着香烟,悠悠地抽上一口,吐出来。永安便伸出手去,顺那烟的方向,迅速地做了个捉住的动作,然后放在自己唇边一吻。女人便在他肩头轻轻打了一下。永安趁势搂住了她的腰,簇拥着往里走。
  阿根说,你大哥要到哪儿去。
  文笙想想,说,不管他,玩我们的。
  他们站在哈哈镜跟前,看着无数个高矮胖瘦的自己。阿根做了个鬼脸,说,谁说人都能认得自己了。你瞧,这一圈子钟阿根,可有一个一样的吗?
  这时候,看见永安急急地跑过来,拉着文笙就走。
  文笙问,干嘛去?
  永安说,谈生意。
  文笙说,你不是和个姑娘在一起,这会儿又要谈生意。
  永安说,什么姑娘,一个“龙头”,我也就趁个“拖车”而已。
  文笙说,龙头?
  永安说,就是舞女。我打发她走了。这回可是个洋人,大生意,机不可失。
  文笙说,和洋人谈生意,我能做什么?你那套生意经我看了许多回,也学不来。
  永安说,这回不一样,非你不可。他的翻译来不了了,怎么谈?
  文笙停住脚,看他一眼,说,永安哥,你可是留过洋的。
  永安愣一愣,终于有些沮丧地说,好好。我那口洋文,糊弄乡巴子还成。这真说出来,倒有一半我自己个儿听不懂。
  文笙目光茫然。
  永安一推他,恨恨地说,祖宗,走吧。
  “大世界”闹哄哄的,却不料还有这样清雅的地方。临近大剧院的一处咖啡厅,似一个桃花源。
  文笙坐下来,对面是个灰头发的大胡子,对他一眨绿眼睛,说,小伙子,在你们中国话里,你就是及时雨,宋江。
  他用中文说“宋江”时嘟起嘴唇,好生俏皮。
  永安听明白了,说,对对,我这兄弟,文韬武略,就是宋公明。
  三个人聊起来,可聊了好一会儿,并未入港。无非是近来沪上的新闻,大胡子在交易所的斩获,欧洲的天气。绕来荡去,不着痛痒。渐渐地,永安听出不对味儿,时不时问文笙,他就说这些?怎么哪句都不在调上。
  文笙也觉得疲惫,就对他说,先生,你有什么要跟我大哥说吗?
  大胡子安然将身体向椅背上靠过去,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气定神闲地说,不急。
  说完举起手中的杯子,说,中国人是酒满三分亲,我们以咖啡代酒。
  永安又听懂了,他轻蔑地看大胡子一眼,那还不得齁死。
  这时候,就看见一个高大的青年洋人走进来,对大胡子热络地打招呼。虽然穿戴尚算整洁,但亚麻色的卷发却乱蓬蓬的。
  他也伸出手,与永安握了一握。文笙眼神一闪,高鼻深目的轮廓间,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东西。
  他见文笙穿了中装,临时改变了手势,作了个揖,说,你好,我是Evans先生的翻译,Jacob Yeats。
  叶雅各布。文笙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他的中文名字。
  这青年一愣,定定地看他。
  文笙轻轻地说,雅各布,我是卢文笙。
  这青年愣了一愣,半晌,眼睛猛然亮了。成熟硬朗的脸上,便出现了当年的稚拙气。这让文笙更为确定。
  他伸出胳膊,一把将文笙抱住,然后粗鲁地摸一摸文笙的头,用襄城话响亮地说,兄弟,你长大了。
  旁边的两个人不禁有些瞠目。永安说,好嘛,文笙,他乡遇故知,还遇上洋人了。该一起喝两盅。
  雅各布眨一下眼睛,笑说,我们俩,可是打小一块儿放风筝的朋友。
  大胡子一直沉默着,这时,用冷淡的口气说,既然我的翻译来了,就无须劳烦卢先生了。
  永安有些犹豫,看着文笙,终于开声,“乾坤”的戏也该开锣了,好不容易弄来的票子。快去罢,小大夫怕也等得急。
  文笙起身离开,走了几步,雅各布在后头追过来,在他手里塞了张纸条,说,我的地址,回头找我去。
  在一个后晌午,文笙来到虹口靠近周家嘴的小街道。天气晴好,阳光洒落时不时被密集的房屋遮挡,在街面落下暖白的隔断。他渐觉出浓厚的陌生感,来自周遭自成一统的格局。街道上鲜有中国人,他很快意会,这里是异族的聚居之地。然而并非如通常租界堂皇倨傲,而是带着一种谦卑与收敛,默然地建设起具体而微的异域。路过的餐厅、面包房、咖啡馆,都是朴素而逼仄的。由黯淡的老房子改造而成,但是看得出其中力求精致的用心。街道拐角处有一座医院,粉刷得雪白,是这街区里为数不多的基调明亮的建筑。临近的围墙内,响起了手摇铃的声响。很快,一些孩子从大门鱼贯而出,继而散开,热烈地说着话。他们多半长着黑色曲卷的头发,苍白的皮肤。虽然年幼,却隐约有成人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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