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82章


  文笙想,这是一所学校。雅各布给的地址,注明在一所小学的近旁,应该就是这里。他走进隔壁的弄堂,看见弄堂的内里,仍然是中国的。有一个铁皮的牌子,残破而潦草地搭在屋顶上,上面写着“吉庆里”。一户人家的门口,有个分外高大壮硕的妇人,极勉强地蹲下身子,凑着一个铁桶改成的炉子在生火。她举起蒲扇,努力向炉门里搧着。浓烟冒出,熏了她的眼睛。她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工作。
  文笙走上前,小心向她打听Mr.Yeats住在哪里。她摆摆手,说不知道,但随即又说,等等,你找Jake?文笙想想,点一下头。
  妇人随即直起腰,向弄堂里嘹亮地喊。很快,有人应。文笙看到雅各布冲自己走过来,头发蓬乱。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汗衫,短裤,依然是那个不修边幅的雅各布。
  雅各布谢了妇人。那妇人低下头,雅各布很识趣地在她丰腴的脸庞上亲了一下。妇人便发出一串好听的笑声,银铃一般。
  文笙跟雅各布走进弄堂深处的小屋,门上还贴着一副对联,被烟火熏得有些发污了。走进房间,令他意外,并不乱。事实上,这里更像个办公室。墙上贴着上海的地图,似乎也有年头了,用颜色笔画着各种记号。依墙摆着书架,搁着几本书,整齐排着牛皮纸的信封,或许是文件。雅各布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来,椅背断了几根藤条,发出“吱呀”一声响。他挥一下胳膊,示意文笙背后的沙发。沙发很柔软,但隐隐有些陈腐的气息渗透出来。雅各布打开烟盒,点上一支,深深抽一口,慢慢地吐出来。他在袅袅的烟里闭上眼睛,昂了一下头。文笙看见他下巴上浅浅的胡茬。
  当他睁开眼,看着文笙,突然间笑了。他问,你怎么在上海?
  文笙说,跟着人出来做生意。你呢,怎么舍得离开襄城。
  雅各布又抽了一口烟,吐出了一个烟圈。他说,因为叶师娘死了。
  文笙心里一凛,问,什么时候的事?
  雅各布翘起脚,将烟头在鞋底上碾灭,淡淡说,三年前。她死在美国,没来及看见日本人滚蛋。叶伊莎留在了医院里。米歇尔神父也走了,他想带我去北非。我不会离开中国,离开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时,文笙只觉得室内的光线突然暗沉下去。雅各布有些恼地说,露西这个娘们儿,老是把床单晒在我的窗户口。奶奶的,还有裤衩奶罩。
  文笙看着窗外有些臃肿的人影。他想,雅各布的襄城话,还是很地道。
  雅各布说,或许我不该离开。可是我在襄城,什么也没有。况且,现在和这些犹太佬一起,也惯了。
  文笙看着他的脸,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正是先前听永安提过多次的虹口“隔都”。永安说到这里,就会抬起腕子,说在那些犹太人手里,可以买到货真价实的二手瑞士表,便宜得不象话。这里的居民,大多从欧洲避难而来,德国、奥地利、十月革命后的苏俄。迫害使他们敛声屏气、小心度日,但并未埋没他们做生意的天分。
  米歇尔神父临走,将雅各布托付给一个熟人。雅各布因此来到上海,短暂地受雇于“美犹联合救济委员会”。时值珍珠港事件之后,因美国的暧昧态度,这个委员会渐形同虚设。随着同事们陆续离开,雅各布加入了本地另一个援犹组织。这个组织出自于民间,资金并不宽裕,有些时候,几乎可称得上捉襟见肘。办事处也搬了几次,最终搬到了这个弄堂里,算是安顿下来。然而,也在历次的搬迁中,“隔都”里的犹太人熟悉了他。他的名字雅各布,为他赢得了大部分居民最初的好感。他们带着对待孩子的心情,昵称他为“Jake”。
  这是上海潦倒而落拓的一隅,却有一些与雅各布气息相近的东西,令他停留下来。他以一个保护与施助者的角色,看着这些避难者在绝望中寻找生计。他帮他们处理琐事,感觉到他们总是有着无穷的“办法”。狡黠,坚韧,游刃于各种规则的间隙。这一系列的质量,构成了某种近似乐观的假象,足以成为教育的源头。并且,他们也很乐意以寓教于乐的方式投桃报李。在他们的指引下,雅各布用委员会的钱,成功地做成了几笔“生意”。收益大部分入了公帐,也为他自己留下了一些零花。最近一笔,收购了一批私藏的瓷器。卖主是个日本侨民,即将被遣送回国。中间人则是来自奥地利的犹太古董商。他最不济的时候,雅各布无私地帮他寻找过色情画报。在他离开隔都、远赴智利的前夜,二人把盏惜别。他对雅各布说,祝你好运,我的儿子。
  由去年秋天开始,这里的居民日渐寥落。各种证件的倒卖变得抢手,雅各布很自然地分上一杯羹。然而,在几次例行的送别后,他发现,这些精明的上帝子民,已达成共识,刻意地让他多赚一些,作为离别前夕的礼物。
  文笙问他,怎么想起做翻译?
  那不过是我的副业。雅各布轻描淡写地说。这时,外面隐约响起断续的钢琴声。渐渐清晰,连贯,铿锵而起。雅各布将手指在桌上敲击,和着琴声的节拍。
  雅各布站起来,对文笙说,出去走走吧。
  他推出一辆脚踏车,让文笙坐在后座上。脚踏车在黄昏的街道上行驶,空气中鼓荡起温暖的风。街道上的居民看到雅各布,热烈地与他打招呼。雅各布腾出右手,向一个挎着菜蓝的少女,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少女看他,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出了这个小区,街景豁然开阔。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上海。虽不及市中心热闹,但仍然是一派繁荣的景致。一些新的人事,在旧的背景中次第出现,将后者遮没、修补,带着一种欣欣然的基调。尽管步伐匆促了些,但这城市,已具盛世的雏形。
  他们一直向南,眼前的开阔,令人心旷神怡。终于到了黄浦江边上,脚踏车的速度慢下来。雅各布哼起了一支旋律,舒缓而宁静。雅各布也长大了,他的声音变得厚重,略微沙哑。声线如同在喉头磨砺,共鸣,流泻而出,是好听的男声。然而文笙还是辨认出了这支旋律。在他少年时代,一个同样宁静的夜晚,叶师娘唱过这首歌。这首来自她的家乡英格兰的童谣,曾在孩子们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颤。在这歌声中,他们看着夕阳沉降,一点点地,消失于天际。
  流火
  这是昭如第二次走进冯家的门。上次还是在冯四太太的丧礼上。她想,这么好的一个人,本来该是要做儿女亲家的。
  头顶的法国梧桐,葱茏的枝叶伸出围墙,筛下星星点点的光。
  云嫂长舒了一口气,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果真不假,树都生得比外头的排场些。
  想到这里,昭如不禁心里有些唏嘘。一路上,看冯家的气派还是往年的,却又不同以往。往好里说,是收敛了许多。原本,总有股子敢为天下先的劲儿,现在却向大象无形上靠。只说“锡昶园”,月门打开了,里头借的是一年四时之景。水是没有了,如今只看得见一段干涸的河床。河岸上平整的操练场,是日本人留下的。大还是大的,大得荒疏,看不见一点心气儿在里头了。
  此一刻,对面正坐着仁桢的父亲冯四爷明焕。四爷的样子与昭如印象中的并无很多差别,甚至这几年又更颓唐了。已没有了襄城名票的神采,高大的身个儿因为佝偻,人似乎干瘦了些。虽然未忘客套,眼睛里却无甚内容,有些钝和浊。
  倒是他旁边的一位太太,上了年纪,却目光如炬,炯炯地看着昭如。她呷了一口茶,慢慢道,今年的奇丹产得少,迟了整一个月。卢太太,你来得却是将将好。
  昭如琢磨了一下,应说,我们男家,早该来拜望的。是我礼数不周到,还望恕罪。
  那太太便现出亲切的形容,话头并未很柔软,说,哪里的话。只可惜我妹子去世得早,我这个当大姨的越俎代庖,为外甥女作上一回主。要说倒是我踰矩,卢太太不见怪才好。
  昭如这才想起,难怪这太太看上去面善。原来是修县叶家的掌事太太慧月,确是闻名不如见面。看她周身穿戴朴素,却无一处不熨帖。华丽褪藏,得体有度。这其中的分寸,并非常人可有。眉宇间的不怒而威,令昭如想起了已故的长姐,昭德。她心里一颤。
  这两下里谈了一回。因为昭如性子单纯,话都说得十分清楚明白。慧月也渐渐觉出,这是个有儿女心的人,不禁有些感动。往年与冯家结亲的人,谁不是冲着这一份门第。藏着掖着,谁又能逃过她左慧月的火眼金睛。如今冯家凋落几分,她便格外仔细警醒些,要弄清对方的来历和意图。唯独这个太太,说来说去,都是这对小儿女,两情相悦,甚而说起《浮生六记》里的沈复与陈芸。
  慧月的心便也松了,玩笑道,那陈芸可是遇上了一个恶婆婆。
  昭如顿一顿,脸有些发热,便说,叶太太,你若放心不下,将来我便叫文笙自立门户。我就这一个儿,只想让他过得好。这一丬家业,左右不过是他们的。
  慧月一听,知道她是认真了,觉出其中的分外实在。又见这商人妇谈吐不俗,说起现下的形势,只道是山雨欲来。听昭如一句“君子可欺以其方”,一语中的,也暗自击节。细细论起渊源,方知是亚圣后人。如此,心又近了一层。叶家的教育,诗书骑射,造就了慧月身上的丈夫气。出嫁后,自无缘修齐治平,几十年忙于上下闺中琐事。心里的大,却是分毫未减。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