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83章


如今竟有另一个女子,可与自己坐而论道。虽是泛泛之说,纸上谈兵,见识上又有那么一份儿迂。但在她看来,于自己已近乎伯牙子期了。
  后来说到仁桢上大学的事,才发觉彼此的谈话已经离了题,不禁又有些正襟危坐。慧月便道,其实对于所谓新式教育,我总有些不以为然。我不反对女子多读些书,懂些道理。男人知道的,我们也知道一些。对他们的事情,便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可如今读新书的女子,我多少听过些……书读得越多,连规矩人伦都不懂了。
  昭如并不知道慧月心中的块垒。儿子叶若鹤,在她看来便是被这样的女子毁了前程。
  昭如便道,其实仁桢多读几年,也是好的。我是满脑子的陈旧,倒乐得听听年轻人怎么说。只是我乐意她在上海读,和文笙也近些,多少有些照应。
  慧月沉吟一下,说,亲家,您没打算今年为孩子们办事?
  昭如愣愣,方道,我是求之不得,可眼下府上的事是多些……文笙也不在身边,得看看孩子们的意思。
  慧月心底冷了,她看出了这老实人心里也有一盘账,口气于是变了,卢太太,冯家近来是叫人放不下心来。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天子,宰相的闺女也没个人敢娶了?我就不信。冯家若真的倒了,还有我们叶家,再不济,还有我娘家左家。我话放这儿,我左慧月在,就没人能给仁桢吃上一点亏!
  昭如咬咬唇,没有话了。
  慧月说,既如此,便由孩子们去吧。她去杭州,心里是惦着读新书的姐姐。我做大姨的,便无谓做坏人了。
  开学前一个月,仁桢收到文笙的信。字里行间,无一点怨。只说他已经请朋友在杭州为她赁了房子。若住不惯宿舍,便搬出来住,不要委屈自己。他有时间便来看她。
  仁桢想一想,拿着信去找阿凤。阿凤说,这卢家少爷,没什么性情,却是很靠得住的人。女人图男人什么,不就是个靠得住?
  仁桢眨眨眼,说,小顺可靠得住?
  阿凤在糊鞋靠子,头也不抬,说,靠得住。他若靠不住,我就赏他一顿老鞋底。
  仁桢便依窗端详她。这几年,阿凤胖了,也有些见老。平日身形举止间便带有一点喜气。在这家里久了,人倒比以往更利落些,不见了颟顸。
  小顺忠厚,又有能为,加上人当壮年,在家仆里头,算是颇为得力的一个。旁人也都十分服气。三大爷有心将他带在身边,他却回了话,说当年进了冯家是四太太慧容的恩,就凭这份念想,也要留在四房。有他一番话,明焕鳏独,冯家上下也都敬了几分。这小夫妇两个,渐成了说得上话、使得上力气的人。四房这几年不太平,先是仁珏,后来又是仁桢三哥的事。虽然有慧月在外一力维护,撑持得毕竟有限,还是没少受些唾沫星子。底下人的眼力见儿是最活的,眼看着四房凋零,心生慢怠。小顺与阿凤,便要自己格外出众些,里外该为四房出头,竟一点儿都不含糊。慧月看在眼里,也说,世道变了,如今竟要看仆敬主了。
  在这家里,仁桢唯独与阿凤亲近,现下又多了一层依赖,大小事都与她商量。
  对于几年前的事情,两个人达成某种默契,彼此都不再提及。表面上水静风停,竟似未有发生过。她们的相处,也因此跳过了一些段落。仁桢清楚,自己的人生,因这些段落的缺失,实际衔接得有些勉强。然而成长中,她也渐明白,这些粗针大线的修补,再禁不起一些撕扯与磨蚀。不提及,不是忽略和忘却,是小心翼翼的维护。
  阿凤正笑着,忽然放下了手上的活儿,人都静止了,接着喜形于色,说,宝儿回来了。
  仁桢往窗户后望一望,茫然道,没有人呢。
  阿凤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他是离开我一步,我心都跟着。他回来了,做娘的哪有听不见的道理。
  没一会儿,果真见宝儿蹦跳着进了院子。开门见仁桢在,先规规矩矩地鞠一躬,唤,桢小姐。
  这小子如今长得十分敦实,眉眼儿开阔,方额头,像极了当年的小顺。去年秋天已经上了小学。仁桢也感慨,想起当年他牙牙学语的样子,似在昨日。宝儿见了娘,便叫饿。阿凤用力纳了一针,将针尖在头发上轻轻搔了搔,说,锅里有面鱼儿,自己盛去。
  宝儿就自己去锅灶上盛了满满一碗,挨着阿凤喝,吃得香,发出唏哩呼噜的声响。阿凤拿顶针在他脑袋上敲一记,跟你说什么来着,慢点吃,当心烫着。这家里何时缺过你的饭,像是饿死鬼投的胎。
  阿凤问他,娘不见你温书,学堂里都学的啥?桢小姐教你的千字文,可有背给先生听?
  宝儿没抬头,只说,娘,学堂里都不学这些了,背了也没有人听。
  阿凤听了,便又凿他颗毛栗子,说,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怎么会没有人听。
  宝儿不理他,只坐得远些,又去灶上捡了个饽饽,顾着自己啃。
  阿凤叹口气,说,裁缝丢了剪子,只剩个吃(尺)。吃了这么多,不长脑子,光长身个子。
  说完举起手中的鞋靠子,用手指比划一下。您瞧瞧,半年前才上脚的鞋,眼看着穿不下了,又得做新的。
  仁桢也笑,说,小小子能吃能睡,是爹娘的福气。我打小吃不下饭,把我娘愁的。那时候只爱吃一样,就是“永禄记”的点心。吃多了更是旁的都吃不下,拿点心当饭吃。
  阿凤停下了手,定定看着她,说,桢小姐,以前有太太惯着。将来去了外头,凡事要自己拿好主意。
  听到这话,仁桢沉默了。
  阿凤说,我打自己的嘴。我们桢小姐哪能缺了人疼,往后有笙少爷呢。
  仁桢脸红一下,说,他去了这么远,这些家里头的东西,怕是也想得慌。
  阿凤便说,这不碍事,过两天顺儿跟老王去宁波,要在上海停两日。我们买些点心果子,让他们捎给笙少爷。
  仁桢想一想说,也好。咱们把宝儿也带着,听说“永禄记”新出了个“龙凤火烧”,可解他的馋。
  自打从冯家回来,昭如心里总堵着。云嫂就宽慰她说,太太,您望好处想,桢小姐去杭州读书,总好过去北平。我听秦世雄说,现在北方好多地方,已然又打了起来。我就不懂了。日本人是赶跑了,咱自己个儿又不消停。这襄城,怕也是禁不起折腾了。到底是南边安稳些。
  昭如叹口气道,我哪能不知道呢。上回咱家“丽昌”进的货,在大同给扣了,到现在都没个准信儿。老这么着,只怕又要伤筋动骨。
  云嫂便道,有句话不该我说的。可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下次该跟六爷说说,咱家的生意,也得挪个窝,兴许就活了。上次笙哥儿信上不是也说,人家上海的大公司,都做的是进口的生意。要不,咱们也试试?
  昭如愣一愣,正色说,这种活法,恐怕不是老爷昔日所愿。咱家的铁货生意,何时依靠过洋人。洋人要在中国买卖东西,让他们自己卖去。咱们在里头插一杠子,算是什么。上海这地方,学学生意可以,可不能学来一身洋人的腥膻。买空卖空,投机倒把,可是正经商贾该做的事情?我明儿要写封信给笙儿,叫他时刻警醒些。柜上的事,便由老六他去,也不失咱做妇道人家的本分。
  云嫂不再言语。昭如一时间有些失神,说道,但愿,襄城里不要再打起来。
  云嫂道,谁说不是呢。我听教会的姊妹说,这阵子,襄城里莫名其妙地死了几个人。“荣佑堂”熊家的二掌柜,前儿在兴华门的桥洞底下发现了,给人捅了刀子,血都流干了。
  昭如眼睛抖一下,二掌柜,姓杜的。腊月里不还好好的,过来给咱们拜年。
  云嫂说,老好人一个,哪像熊家人的烈脾性。偏偏是他,说是人不见那天,一点儿兆头都没有,如常去柜上。半夜里都不见回去,才知道出事了。
  昭如说,唉,报官怎么说,左不过是图财。
  云嫂说,不像,说是身上一文钱未少。我的主,死得那叫不明不白,咱往后也少往街上去了。
  “永禄记”的龙凤火烧,后晌午上白案,傍晚时候才出炉。本来想遣个丫头去排队,仁桢却说要自己去买。阿凤便领着宝儿陪她去,说她也快开学了,该顺便给自己置办些东西。
  两个人便先去了新开的百货公司,人倒多得很。仁桢试了几件洋装,说穿不惯。阿凤说,去杭州做洋学生,穿不惯洋装怎么行。我看着倒不错。仁桢便道, 文笙说中国人,还是穿中国的衣服好看些,本分。
  阿凤听了,叹一口气,便引着她去了宝华街。临一处窄巷,左拐右拐,到了一间新开的裁缝铺。仁桢犹豫着不进去,说,以往我们家,裁缝都是上门的。女眷不兴自己去裁缝铺。
  阿凤又叹一气,说,说这话的,可是我认识的桢小姐?人大了,见识倒掉了几成下去。太太去世后,你四季都是一身学生装,可有件自己的好衣裳?在这家里,咱比其他姑娘有学问,穿什么不打紧。如今要去杭州了,都是女先生女博士,倒该在旁的事情上用些心了。为自己,也为笙少爷面子好看。
  裁缝师傅是个宁波人,听说仁桢要去杭州读书,不禁分外殷勤。一边量身,一边说,小姐看上去,身形清秀,倒很像我们吴地人。我到了襄城,旗袍样子都重新改过,为了迁就本地人的骨格。给小姐做不用改了,将将好。
  仁桢听他说,心里也轻松了些。阿凤帮她挑了两块料子,一块藕荷色的织锦缎,一块粉色的双宫绸。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