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84章


仁桢想想,将那粉的换成了松绿色。师傅说,小姐脸色好,衬得起粉,松绿倒老气了些。仁桢说,我是去上学。日常穿的,这颜色合适。
  师傅点头,一路与小伙计交代,说的是宁波话。仁桢便生出一些兴致,说,杭州话可是同这差不多的?师傅不妨先教我几句。师傅摇摇头,说,杭州话是官话,不大相同。我是能说几句,说得不大好,教不得,怕误了小姐。
  人过了十条巷,还未走到“永禄记”,宝儿就奔过去。仁桢和阿凤,这才闻到一股子驴肉火烧的味道。仁桢说,小小子,鼻子还真是精灵。
  阿凤也笑,没办法,一口不缺他吃的,还是穷肚饿嗉。
  待拿到手里,果真异香扑鼻。宝儿狼吞虎咽,这边给文笙的糕点盒子还没扎好,他倒囫囵吞下去两个。掌柜的说,这吃得,人参果都没尝出味儿。
  仁桢就问,这火烧看上去平平无奇,怎么就当得起“龙凤”两个字?还排上了队。
  掌柜便说,小姐,没听过“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吗?讨个好口彩。
  阿凤大笑道,您这真是……旁人听了以为是贡品,诳死了多少和尚道人。
  一路上,阿凤便说起他们家乡里,关于吃食的笑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平四街。黄昏的城墙,笼在夕阳的光里头,毛茸茸的,分外好看。
  这时候,有只纸鸢,悠悠地从城头飞起来。白色的鹞子。
  七月流火,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便独有这么一只,孤单单的,飞得却笃定。越过了树、城头,向着钟鼓楼的方向飞过去。仁桢便说,我想上去看看。
  三个人便上了城墙。城墙上是个老者,穿着利落的短打,瞇着眼睛,正在放线。闻见人声,并未回头。
  老者的手势同样利落,不一会儿,风筝已经飞上云层。
  这天响晴,起了火烧云。颜色好看得很,血一样。仁桢想起她和文笙的初遇,也是在这个城头,黄昏,只是那天分外的冷。
  几个人看得都入了神,连宝儿都安安静静地,目不转睛。直到天边见了暮色。他们这才下了城头。仁桢回头一看,觉得城墙上老者的身影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摇摇头,便算了。
  天晚了,他们便取了近道,从一处横街穿过去。走了几步,阿凤突然转过身,向后望一望。她抱起宝儿,低声对仁桢说,小姐,你快些走,在前面拦人力车。我带宝儿去撒泡尿。
  仁桢还未回过神,阿凤已经一闪身,拐进了一条小巷。仁桢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一架人力车,她想拦住,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她站定,在她愣神的一剎那,听见近旁一声沉闷的枪声。
  她疾步走向那条小巷,在巷口,看见一个人影迅速地跑向巷弄的另一端。阿凤艰难地撑着墙,回过头。仁桢看见她背上,是一块殷红的血迹,正在月白色的衫子上洇开来。仁桢跑过去。阿凤的身体一点点地滑落,但坚持地在地上爬了几下,终于将自己的身体,覆盖在了宝儿的身上。宝儿趴在地上,瑟瑟发着抖。阿凤紧紧地抱住他,不再动作。仁桢赶到的时候,阿凤的手,正慢慢地松开。阿凤张开眼睛,对她虚弱地笑一下。阿凤阖上了眼。
  这个微笑,是阿凤定格在仁桢记忆中最后的表情。几十年后,仍挥之不去。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而突兀地直面死亡。真切得,以至于她无法向他人描述。
  她只记得,那一刻,她抱住了宝儿,体会着这个孩童的颤抖。渐渐地,竟然与他一起发起抖来。她无法克制,面无表情地颤抖,直至他们被别人发现。
  冯家以息事宁人的态度,潦草地处理了阿凤的丧事。一个月后,当仁桢即将踏上了去杭州的火车,小顺递给她一本笔记本。笔记本是布面的,陈旧而精致,上面是烫金的云纹。小顺看着她,眼神哀伤,但并没有意外。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打开了这本笔记本。扉页夹着一帧发黄的照片,是一个少女,穿着白色的学生装。脸相肃穆,却生了一双含水的杏眼。
  苏舍
  永安近来出去谈生意,很少叫上文笙。人也常常夜不归宿。虽说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似乎照面的机会少了许多。
  这一日门房只说有人找,文笙下去,看见是“聚生豫”的老刘。老刘原是永安在襄城老店的掌柜,如今跟到了上海来。老刘请了安。文笙问他有什么事。老刘便道,笙少爷,我们当家的,有好几天没到柜上来了。
  文笙便说,他兴许在外头忙,谈生意。
  老刘犹豫了一下,说,少爷,您若得闲,费心劝一劝我们当家的吧。
  文笙一愣,只问,劝什么?
  老刘便拿出一张报纸来,抖开了,给他看。文笙借着光,看见刊头上,偌大的一张照片,上头写着“‘苏北难民救济协会上海市筹募委员会’成立”。
  文笙说,近来这类募委会可多得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但愿这是个办实事儿的。
  老刘也不言语,只轻轻地指一指照片上一处。文笙才看见,后排,有张笑盈盈的大脸盘,可不就是永安。他便也笑了,说,我这个永安哥,看来做生意有余力了,想要扬一扬名也是不错的。
  老刘便叹一口气,说,你当他真想做什么“募委”?笙少爷,您可知道这个委员会,因为筹不到钱,搞了个“沪风小姐”的评选。我们当家的做委员,只为了让他那个尹小姐能进三甲。
  文笙说,这尹小姐,又是谁?
  老刘说,敢情您真是不知道。别的不说,我们当家的答应了你们老太太,不带少爷您出去白相,也算是一份情意了。这尹小姐,是在“仙乐斯”认识的舞女,相好了快大半年了。
  文笙想一想,一时不知如何应,便道,刘掌柜,你这是想我……
  老刘便道,笙少爷,不为别的,近来当家的从柜上调了不少现钱,我就是想知道个去处。他不说,我又不敢细问。为一个女人,真不值当的。
  文笙说,那好,你先回去吧。得机会我和他说说。
  没过了几天,文笙在店里接到永安的电话,说是晚上要带他去见个人。文笙便道,如今你生意大了,我就别去跟着掺和了。
  永安哈哈一笑说,谁说带你去谈生意,是会个朋友。
  文笙没应声。
  永安说,这朋友可是咱襄城的老乡。咱要是不见见,可别怪人家说咱到了上海忘了本。
  文笙想起了老刘的话,就对他说,好。
  地方是约在“万德西菜社”。文笙来到的时候,永安和朋友已经坐下了。
  永安便介绍道,文笙,这位是何先生。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是老话儿,如今老乡见了面,都是要谈大事的。
  何先生便也起身,跟文笙行了个礼,说,听永安兄说起文笙老弟,看来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德生长”在襄城是一丬老号,我看着,将来要靠老弟打开一片新天地。
  说完他咧开嘴一笑,一嘴牙齿被烟熏得黑黄,却有颗硕大的金牙,在灯光里猛然地闪烁一下。
  文笙看这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相有些老,像是经过些风雨的。头发茬泛青,新剃的。他说话间,便伸手搔一搔。高兴了,往印堂上一拍,倒豪气得很。穿得是西装,显见没穿惯,时不时将颈子转一转,终于不耐烦了,将领口解开来,舒了一口气。
  牛排上来了。何先生踌躇了一下,举起刀,先是右手,又换到左手。一刀下去,看牛排的血水“滋”出来,眼睛里头竟有一丝恐惧。终究还是硬着头皮一刀切了下去,叉起放进嘴里。
  永安气定神闲,手里晃一晃红酒杯,侧过脸对文笙笑一笑。他喝上一口,又对何先生举一举杯。何先生将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文笙心里不解,永安是个洋派的人,最笃信人以群分。来了上海更是如鱼得水,吃饭交朋友,哪怕谈生意,讲究的是棋逢对手。可这何先生,若不是他的故旧,便没道理如此亲热了。
  这一个晚上,果然没谈什么生意。多半是永安讲在洋场上的见闻。何先生听着也有些心向往之。临走时,永安便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既来了,就多玩几天,老弟我也一尽地主之谊。别的不说,这上海女人的味儿,倒是老家尝不到的。
  何先生一拱手说,这次事忙,先回去了。永安兄的话先记着,下回来,少不了要承你款待。
  永安便从怀里掏了一只锦盒出来,塞到他手里,什么话也没有。打开来是一支金表。何先生刚要开口,永安道,既说是下回,这表大哥收着,帮你我计个时日,莫让小弟我等得心焦。
  路上,文笙就将老刘的话与永安说了。说,你这一阵的钱花得太爽气。我不知道这老乡什么来头,你的手笔却堪比孟尝了。
  永安哈哈一笑,说,先说这尹小姐的事,老刘是多虑了。我姚永安不做赔本买卖。女子如衣服。这衣服既已买到了手,便自然另有了计算。我可不是荒唐的公子哥,女人是惯不得的,点到即止。这个你也要记着。
  文笙便问,那你这一向,钱都用去了哪里?
  永安低声问他,你看这个姓何的,是个什么人?
  文笙一愣,道,照你说,是个老乡。
  永安便又笑起来,说,没错。这个何国鸿,穿这一身,就是个老乡。可脱了这一身,换上军装,他就是二十二军军需处的何司务长。
  文笙听了,也是一惊,便说,你几时和军界的人有了关系。
  永安道,以前是没什么关系,如今是大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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