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

第85章


司务长管什么,军饷。军饷是什么,钱。现今的中国,钱最不值钱,也最值钱。全看你怎么盘,怎么用。
  文笙沉吟道,无论怎么用,我倒觉得,你还是和老刘商量下为好。
  永安向前走几步,回头说,他那个老古董,说了又如何。现在的世界,是我们的了。
  及至文笙与仁桢相见,已经十月份。
  杭州秋高气爽。文笙见了仁桢,也是十分清爽的样子。仁桢见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旁边的女同学看了,倒先开了腔,说,这满桌的东西,够吃到明年了。冯仁桢,我们是不知道,你要嫁给个开糕点铺的少爷。
  仁桢仍是不说话,却拉着文笙出去。
  两个人走到校园里头,她才说,买了这么多,你是要将这“永禄记”搬来开个分号吗?
  文笙说,你中秋没回家里去。我想你念着挂着的,除了你爹,就是糖耳糕、豆沙饼、千层脆、银丝卷、核桃酥、蜜汁蒟蒻。可巧又都在“永禄记”,就照着买了一遍。
  仁桢也笑,说,几日不见,变得口甜舌滑了。
  她走前了几步,蹲下身,捡起一片黄叶子,放在文笙手心里头,道,我听大姨说,当年你说话晚,叫你娘担心得很。待说出来,却吓了她老人家一跳。
  一叶知秋。文笙抚摸那叶子冰凉的经脉。
  空气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并不醉人,倒让精神更清醒了些。两人牵了手,走到了一处红砖的建筑前。一色西洋风的拱券门窗,掩在茂密的香樟树枝叶间,梭柱前却立着一对中国的狮子。门上镌着“SEVERANCE HALL”的字样。
  文笙问,你在这里面上课?
  仁桢说,是,这是我们的总讲堂。文科在这里上课。对面那座是新盖的,叫“同怀堂”,多是给商科用的。现时咱们立的这处广场,当年孙文先生发表过演讲。
  文笙回身望,分明是一座钟楼,也是红砖清水的外墙。那钟恰就在此时响起来,当当有韵。两个人就站定了,安静地听。待那钟声邈邈散去了,文笙才说,以前我上学的地方,附近也有这么一幢钟楼,比这个还高,钟声也更响些,半个天津城都听得到。现在想来,都是许久前的事了。
  两个人从钟楼的过厅穿过去,拾级而下。看见六和白塔,被绿树环绕,分外清楚。红房错落于山间。山脚底下,是“之”字形的钱塘江。一脉源流,回转不已。
  文笙感叹道,这个大学,真是好所在,不去上海也便罢了。
  他想想却又说,只是,再好,中秋也该回去趟。我娘,是一心怕我的媳妇儿跑了。
  仁桢笑说,你当我不想回去?只是头年来,钱塘潮岂能错过。为了这个,我们宿舍的同学,中秋全都留在了杭州呢。当年听二姐说起,只道是壮观。自己看了,方知是自然伟绩。真是应了“弄潮儿向潮头立”一句,算是没白来一遭。
  文笙说,你是做了弄潮儿,倒尽着我娘数落我。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韦斋”,就听见身后一连串的笑声。回身一看,正是刚才遇见过的仁桢同学。那姑娘一面笑,一面说,卢少爷,你别听仁桢嘴上说要做“弄潮儿”。她同我们观潮,心里想的却是“愿郎也似江潮水,暮去朝来不断流” 。
  仁桢要追过去打她。那姑娘却三两步便跑远了。
  两个人对着,文笙说,无论怎的,我是要给你补过个中秋。明晚“楼外楼”,你说可好?
  仁桢便说,那是外地人凑热闹的地方,如今我也是个地主了,明儿地方我定。
  “苏舍”在西泠印社近旁的小巷子里。落过雨,走经青石板路,生着厚厚的苔藓,时不时脚下松动了,便是一声响。巷内看来都是寻常人家。一两户飘出炊烟,“滋啦”一声,是菜入了热油的动静。愈往里走,文笙就说,你说的这馆子,还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走到深处,是一处小院。院门口植着几丛修竹,上面有个木牌,用重墨写着“苏舍”二字。字体用的是小篆,很见功力。文笙刚想说话,却见仁桢推开了院门。文笙走进去,一只大白鹅拍着翅膀迎过来。仁桢喝牠一声,才退后了。
  两个人掀开布帘,走进屋子。屋内的陈设很朴素,只有几套木制桌凳。客还没有上来。他们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窗外的景色豁然,远望去,是一湖浩淼的水。只是天有些晚了,影影绰绰地,能望见暮色中的断桥。
  文笙见桌上摆了一卷竹简,打开了,里头是托裱的熟宣。原来是菜单,开首写着,“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苏子瞻的句,文笙心里笑说,这便是菜馆“苏舍”的由来了。看这工整挺秀的楷书,一时间又愣住。仁桢手在他眼前一挥,说,发得是什么呆。
  文笙醒过神来,说,这字迹,让我想起个故人。
  这时候走过来一位妇人。脸相净朗平朴,一身布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居家打扮。她在桌前停下,问道,姑娘今天吃点什么?
  仁桢笑盈盈地看她,说,嫂子,还是上回那几道,都是您最拿手的。
  妇人颔首笑,看一眼文笙,道,不问问小先生的意思?
  仁桢说,他呀,今天是要客随主便了。
  妇人便说,好,等等便来。我再给你们加一个乾隆鱼头。
  妇人离去了。文笙便问,听口音,这嫂子倒不像本地人。
  仁桢说,的确不是本地人。可手艺好得,将一众本地的馆子都比了下去。
  后厨靠得近,不多时竟满室飘香。并不是膏腴的香,而是有些清冽的香气。
  菜一一上来了。先是一碗汤,汤水清澈,飘着丝丝青绿。文笙笑道,“花满苏堤柳满烟,采莼时值艳阳天”,这“西湖莼菜汤”不可不试。仁桢说,你只答对了一半。这道叫“中和莼菜羹”,杭州人却未必吃得到,你且尝尝。说完给他淋了些浙醋。文笙尝了一口,发现与以往吃过的不同,里面除有莼菜、火腿与香菇丁,还有虾米。荤素双鲜,相得益彰。一碗入肚,先醒了胃。
  再来的,并非常见的东坡肉,醋鱼等杭帮菜。一盘糯米糖藕,四围摆了一圈切得极薄的五花肉。文笙学仁桢,将那藕片用五花肉包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嚼。竟不觉甜腻,异的是,有一股茶香氤氲于齿颊,久而不去。仁桢说,这“云雾藕”可讲究,将带皮肉放在铁箅子上,得用明前的龙井熏上两个小时。
  接下来的,每道都有名堂。雪冬炖鸭煲、青梅虾仁、腐乳鞭笋,说起来,每道都是浙菜,可做法上,却总有些似是而非。味道,却一律格外的好。文笙本非饕餮之人,却也有些停不下筷子。
  乾隆鱼头上来了。文笙说,都说这是杭菜里的“皇饭儿”,好吃不在鱼头,而在豆腐上。仁桢说,那你就先吃豆腐。文笙就搛了那焖得金黄的豆腐来吃。一口之后,不禁又多了几嚼,说,这可奇了。倒像是我在歙县吃过的毛豆腐,只是鱼香入里,味道又特别了些。这厨娘莫不是安徽人?
  仁桢终于笑了,说,你总算吃出了点明白来。原本这里的菜,都是所谓徽浙合璧。所以我说,不寻了来,地道的杭州人也无口福。
  这时,门开了,走进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看样子倒对这店里很熟悉,坐在了文笙与仁桢右首的桌子。妇人走出来招呼,他们便先恭敬地站起来,叫一声“师娘”。
  文笙也有些好奇,说,他们叫师娘,可见这店里,必然还有一个师父。
  仁桢便问,若有个师父,你想不想见?
  文笙摆摆手说,萍水相逢,师出无名。
  仁桢正色道,若是他想见你呢?
  文笙愣着神,仁桢已起身,走到妇人跟前。两人耳语几句,看向他这边,都是笑盈盈的。妇人便走到了里屋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瘦高的男子,随妇人走了出来。
  文笙看到他,愣住了,一时间人定定的,忘记了站起来。
  仁桢笑道,卢文笙,见到你毛老师,还不赶快行礼。
  毛克俞走过来,拢起长袍,坐在了他对面,看着他:文笙,别来无恙?
  文笙张着口,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又都堵在嘴边,说不出来,许久才唤道,毛老师。
  克俞道,老规矩,校外无须叫老师,叫声“大哥”才象话。
  听到这句,文笙终于有了笑意,人也松下来,说,近来的确是造化,每每他乡遇故知。
  妇人说,这话可不公允,不是仁桢,你们哥儿俩可没那么容易遇见。
  这时候,就听那几个青年喊道,师娘,我们饿了。
  妇人便道,你们聊着,我先招呼学生们去。
  文笙想一想,问,大哥,你在哪里教书?
  克俞道,国立艺术院,母校。来了有两年了。
  文笙便说,那很好。两年前在哪里呢?
  克俞想想说,在家乡……文笙,你变了不少,长成大人了。
  文笙抬眼看克俞,倒并没有许多变化。脸还是很清瘦,额上与嘴角多了几条细纹,现出了一些老相。
  克俞说,那天,一个姑娘到学校找到我,拿着你的一张照相,我竟没敢认。
  仁桢在旁说,文笙三天两头将您的名字挂在嘴边上。我就想,这个毛先生,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是非要见见不可。到了杭州,就去艺术院打听,原本只想看看有没有下落。没成想,竟就碰上了。
  她看看文笙,又说,后来才知道,毛老师的名气,还不止在教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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