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符

第二章 风凄厉


天色微明。
    官道上,贩夫走卒,推车骑马者,零星可见。杨显不再施展轻功,免得惊世骇俗,扰人耳目。
    长白山下,一派塞外风光,远有雾中老柏,横空冉冉;近有野草喷香,迎风灿灿。
    听车轮“碌碌”作响,看商贩埋头撅腚,苦赚蝇头小利,杨显倍感心酸之时,一座镇子闪现眼前。
    宽阔的大街,连绵南北,路上有无数块卵石,凸出地面。檐下挑过无数望竿,风拂酒旗,缓缓飘荡。
    一株对搂粗老榆树旁,杈丫间现出一处高阔的门楼,酒旗高张,极为显目。杨显径直走来,推门而入。
    粗腰胖腚的伙计,满面堆笑,迎了上来。伙计请安问礼、招呼打点、擦桌摆凳之间,酒菜便已齐备。
    杨显见此,心下赞道:
    “树大招风,难怪食客满座了。”
    他四下环顾,才觉奇怪:偌大个酒馆,竟毫无嘈杂之声。仔细看去,一桌桌食客,袒胸裸臂,太阳穴高高隆起,显然都是武林人士。
    杨显心下惑然,故作不见。
    随着门帘一声轻响,又走进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凤眼蚕眉,气宇轩昂,周身一色淡青长袍;女的烟眉俊目,通体红锦加身,行若娇花荡水。
    二人来到一桌前,飘然落座。
    那男子对女子道:
    “兴安老母,真的如此?”
    那女子道:
    “确是如此。”
    那男子重声道:
    “如此最好。”
    杨显听此,眼中余光扫去,众食客一听“兴安老母”四字,俱皆怔住,面面相觑。
    杨显奇疑,心道:
    “那兴安老母,想必是个难缠之人,却不知和此中人等有何干系?”
    杨显暗为那男女担心,他心思一转,拍案叫道:
    “伙计,拿酒来!”
    “好嘞——”
    长音过后,胖伙计一路小跑,如风而至。待他放下酒碗,身形后转之时,杨显弹指向空,点向他的颈椎穴。
    胖伙计身子一滞,稍显迟钝,浑若无事。
    杨显见了,甚是惊骇。虽说自己只是用了三成真力,想投石问路,探探场面,但师父所传的“百旋”穴法,自是非同小可。一般人早该如石而定,不想这浑身瓤肉的家伙,倒能安然无恙,岂不怪哉?
    恰在这时,忽听“轰隆”一声,那对男女头上的屋顶,竟是一下塌裂,木石俱下。青年男女不及躲避,索性叉开双臂,双手虚托,罡气上射之下,屋顶接连传出几声惨叫,想必是被反震回去的土木碎石击中。
    众食客突然起身,把两个丽人团团围住。一个矮瘦短须的中年汉子,厉声喝道:
    “那彦、碧君,还敢逞强吗?”
    那女子眉头一蹙,冷面如霜:
    “黄麻废!我等正是那彦、碧君,你又怎样?”
    中年汉子哼道:
    “八大臣逆子余孽,实是可恶。”
    那男子旁若无人,只对那女子道:
    “君妹,兴安老母收你为徒,实乃幸事,不必为我多虑。”
    那女子道:
    “颜哥,她老人家慈悲为怀,自会垂怜我们的。”
    中年汉子尖声道:
    “兴安老母足不出户,若说收你们为徒,岂不可笑?”
    言毕,他抬手一挥,众食客蠢蠢又动。
    杨显正待起身相助,忽听胖伙计一声高喊,迎向店门。一长脸长须大汉,掀帘而入。
    大汉一看此景,登时大怒:
    “吃喝干净之地,高歌人醉之场,尔等无端放肆,还不快滚!”
    大汉不容分说,言过便抓,众食客未等醒过神来,却已俱被他扔出门外。
    大汉坐定,一见杨显,呼道:
    “小兄弟,你不寂寞吗?”
    杨显心知其意,忙道:
    “如此厚爱,敢不从命?”
    杨显过来,与汉子对坐。
    青年男女拔脚欲走,忽见房门被人撞开,闯进三位衣裳褴褛、头顶破草帽的驼背老丐。
    三个驼背老丐,想是饿极至疯,他们绕桌过凳,来到大汉桌前,抓起雪白的馒头,张口便塞,一口一个。“咕碌咕碌”的气滚之声,不绝于耳。
    长脸大汉脸沉似水,却不发作。杨显正自纳罕,但听长脸大汉道:
    “小兄弟,此处秽气太重,你还吃得下吗?”
    未待杨显作答,其中一黑脸驼丐接道:
    “放屁!贤者云:‘净从秽生,明从暗生。’须知粪土之虫,一旦成蝉,喝的是清秋洁露;萤虫虽生于腐草,但却有耀眼的光彩!”
    黄脸驼丐点头道:
    “清净即污秽。”
    白脸驼丐颌首道:
    “污秽即清静。”
    三人道过,同声大笑。
    大笑声中,他们头上的三顶破草帽,骤然飞起,声啸如泣,直向大汉的头、胸、裆罩去。
    大汉似是早有所备,怒骂一声,腾身形转,长袍离身直迎草帽,转瞬已被旋成碎片。那碎布片却似有了灵性,竟不下坠,从四面八方,袭向三个驼背老丐!
    杨显心下赞叹,暗自称奇。又见这大汉反击之后,已是脚踏双帽,嘴咬一帽,蹑空而立。再看黑、黄、白三位驼背老丐,竟沓然不见了。
    杨显明白,这大汉唯有如此,才能化解那凌厉无比的三人合击;三位驼背老丐,也唯有隐匿,才能化解大汉那漫若天雨的杀招。
    大汉待足下草帽旋转稍缓,沉身下坠,他用力疾吐,那顶帽子竟硬生生嵌进墙里,形状却丝毫不变。
    大汉一声怒吼:
    “西门三老,只有藏身之技吗?”
    一声未落,却见三个老丐“忽”地从地里钻出。
    大汉也自一怔,顿首言道:
    “我南官莫受人之托,请三老见谅。”
    西门三驼老连声冷笑,只是摇头。
    大汉脸色骤变,青筋暴突。
    双方各自运气,又要动手,忽听胖伙计一声怒喝:
    “砸我的店子,你们得赔!”
    他一反常态,满脸肃气,走近大汉。
    大汉环眼一瞪,火气上攻,他正待发作,胖伙计忽又哈哈一笑,口道:
    “看你豪气吓人,却是个慷慨之相的吝啬鬼。也罢也罢,我就要了你的破袍子,权当赔偿了。”
    他把手一张,散落在地上的碎布片,竟如蝗蚁跳窜,互相粘合连成一体,眨眼间复原成了一件长袍。
    不待大汉惊醒,胖伙计又来到三驼背老丐身边,大声问道:
    “你们呢?总不能赔我那破草帽吧?”
    三人听罢,脸上光波轻闪,嘴唇微张。众人以为他们要作笑,却不料三人骤然发难,口中竟有数十个馒头飞出……
    胖伙计距离三驼背老丐只有两步之远,那些馒头力可透石,快如疾风,冲他直贯。大汉一旁观阵,自知万难应对,禁不住为胖伙计一声长叹。
    万想不到,胖伙计却嘻笑不止,声声喊痒。只见他站立的地方,无数馒头竟围成圆形筒柱,掩住了人迹,疾转不息。
    杨显看得明白,那是胖伙计的身子轮转,真气四溢,涡旋成流,竟吸住了飞来的馒头。
    黑、黄、白三位驼背老丐,大惊失色,夺命而出。
    那汉子略有犹豫,急忙抢步。
    杨显摇头苦笑,亦是抽身……
    杨显走出镇子,驾风御气,迅如飞马,茫然前奔。
    一入山林老地,杨显竟心肠万苦。望山石,山石丑陋;听鸟啭,声如春猎,全不似往日和师父下山归来时的心境了。
    杨显脑子纷乱,长叹中挥臂猛扫,但见一株株参天大树应声而倒。
    蓦地,身后有个声音传来:
    “贫道有礼了。”
    杨显回头,但见一长髯道长,正向自己微微颌首。
    “人常清静,天地悉皆旧,好动者,云电风灯;嗜寂者,死灰槁木。有‘鸢飞鱼跃’之象,才是有道的心体。”
    杨显委地,倚木长泣。
    “祸福无门入,唯人自相邀。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何必苦苦自恼?”
    杨显起身,长躬施礼:
    “道长说的是。”
    “一去无芳草,
    无奈又如何?
    飘然归真土,
    只求不贪奢。”
    道长唱偈而去,冉冉而没……
    白头山上,半只死鹿,惹来黑鸦争骨夺肉,风啸如哭。
    杨显满眼含泪,魂魄俱失。
    夕阳浴血,红光四溢。
    风刺泪眼,阵阵绞痛。
    忽然,杨显见到那日师父所坐的巨石之上,有模糊的文字。
    他一纵而至,但见体苍笔劲,龙蛇飞乱,显是师父苦心所治。
    石书上云:
    “苦儿,你含恨别师,我心安矣。十几年来,天薄我以福,我厚我德以迓之;天劳我以形,我逸我心以补之;天厄我以遇,我享我道以通之。委身荒野,今尽于此矣。故自断薄命,以赎前罪。我死之后,天国大业,尽付于你了!至嘱。”
    杨显读罢,涕泪滚滚,他长啸一声,放足狂奔……
    天池如镜。
    杨显池边止步,怔然无语;回想往昔,恍恍如梦。突然,他见池中飘浮一物。
    杨显凌渡而去。
    一道黑烟如墙,挡住水路,把那水上漂浮之物涌至眼前,竟是师父的一只鞋子!
    他抓鞋在手,嘶嚎一声:
    “师父——”
    杨显纵身飞起,一道电闪划过长空,他跪倒在池边。
    他宣过重誓,在远离池边的硬土上,抠出小坑。他伸手入怀,把鞋取出,放置坑中。正欲抚土来葬,不想双手再按那鞋,杨显忽觉鞋内有一硬硬之物。
    他再次捧鞋细看,竟发现鞋的底缝之中,竟有一块银片。月光之下,那银片闪着银光,隐隐有一个无头的人身像……
    杨显没有多想,他揣之入怀,且做个师父的念物。
    葬好鞋子,杨显心下悲苦,他缓缓起身,向山下走去……
    神差鬼使,杨显又来到了养病小住过的庄院。
    黑门紧闭,夜影魃魃。几声小扣,无人回应,他用力一推,大门竟“吱呀呀”开了。杨显心下生疑,凝神而入。
    不看则已,一看令他大为震骇。眼见红墙为断垣,木楼剩残壁,后花园里,亭犹在,人已空,触目皆非,一片狼藉。
    杨显怔立。忽听庄外马啼声碎,夜鹰惊鸣。他不容细想,闪身上了一棵古槐,放眼观瞧,却见两个虬须大汉,身披白色大氅,纵马而来。
    要知,夜行之人,黑衣最为隐行,怎有白装素裹、昭昭示人之理?更甚者,他们俩人的坐骑,竟然也是两匹惹目显眼的如雪白驹!
    他们在庄楼前停住,见大门通敞,惑然觑望。一个上宽下窄的白衣客,微一顿首,言道:
    “迟了吗?”
    另一上窄下宽的白衣客,也不回话,点镫缩身,兀地上升,身躯一拧,竟向院里直飞。那匹白马,也似追风逐电,过门而入。到了院中,白衣客飘然下坠,正好稳落在飞来的马上。
    一声呼哨,那位上宽下窄的白衣客,也纵马入院。
    两人入门时驻马观察,何等谨慎?可此时,他们竟走马观花般踢缸破砖,毫无顾忌。
    杨显更感微妙,心道:
    “如此古怪,却是为何?”
    念此,杨显更加凝神观瞧。
    白衣客来到了后花园,突然,两匹白马兀地嘶吼,在园角土屋的废墟前奋蹄扒弄,狂躁不已。
    嘶声未绝,但见远处的夜空,忽有一团红火腾现。接着,马蹿声疾,一行几十人的马队,箭一般袭来。为首的是一个高大的老者,胸宽膀阔,策马当先。
    杨显自忖:此人一副老辣模样,脸挂喜色,莫不是白衣客发现了什么?
    马队在白衣客的不远处停下。老者飞身下马,声若洪钟:
    “找到了吗?”
    白衣客仍端坐在马上。上宽下窄的汉子一指土屋,言道:
    “正是。”
    老者见到废墟,皱起眉头。
    上窄下宽的汉子,见此景大为不悦,他拍马上前,朗声道:
    “要想瞒得过我们的日月银驹,怕是万难。”
    老者转身,微微点头,他伸手入怀,摸出一张银票掷来。下宽的汉子抄掠在手,迎风细看,当时有怒:
    “就这些吗?”
    老者回道:
    “万两白银,怎能言少?”
    下宽的汉子更怒:
    “秦大管家,如此说来,倒显得我们兄弟不识时务了?”
    下窄的汉子抖落马缰,满脸有笑:
    “大管家,今日你可擒得白莲教叛逆,自当与往日不同了。”
    老者一阵哑然,转瞬言道:
    “云电双骑,便宜你们了!”
    又二张银票掷来,白衣客接在手里,哈哈一笑,纵马而走。
    老者心中有气,他对众人喝道:
    “动手!”
    众人甩砖劈瓦,摔缸挪木,不消多时,废墟已清理完毕。
    “挖!”
    此音未落,忽有人道:
    “人已在此,不必费事了。”
    但见花园龙柳林中,缓缓踱出一个长身老者。杨显见过,竟是那铁中奇。
    铁中奇停住脚步,凄然道:
    “大管家姗姗来迟,只怕要空手而归了。”
    铁中奇手击三掌,但见两小厮抬着一块蒙有白布的巨大木板从林中出来。两小厮放下木板,垂头而立。
    大管家秦万里阴声道:
    “弄此玄虚,有何交待啊?”
    铁中奇犹未听见,他趋步直前,对着木板,折膝跪地,哀声道:
    “老朽无能,遭此大变,暴敝人尸,万古凄凉,奈何天意?”
    言此,他涕泗如雨,颤抖的手臂前伸,缓缓地揭开了白布。
    此举不仅使秦万里侧目,他的手下也极为惊诧,连树上的杨显也差点叫出声来。
    巨大木板上放置的竟是数十具死尸!
    杨显居高,一眼便认出那日的白衣女子,黄、红两女,也在其中。一时,他脑中倒海,胸内翻江,险些跌下。
    秦万里连发怪笑:
    “我等坐享其成,岂不太便宜了?”
    一言即出,他右手忽张,但见板上一青袍人的尸体平平升起,凌空直立。秦万里略一勾指,那尸体缓缓而来。正待临近,他左手骤然推出,但听一声泥瘫瓦破的闷响,却见尸身骨肉分离,散落一地。
    秦万里一顿,走近木板,逐一看过,方道:
    “白莲教的辽东会,就这么灭了?”
    言下之意,犹是疑惑。
    铁中奇道:
    “若能保全这些尸骨,老朽情愿一死,以绝大管家疑念。”
    杨显闻听此言,心下更震,他正要现身,又听铁中奇朗声道:
    “上有神灵明鉴,老朽虽皓首微躯,但身系诸多全体。今不惜一死,只求大管家成全。”
    杨显默听此言,只觉话里有话。他耐住性子,身子未动。
    秦万里手指两个小厮,口道: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他们两个就交给你了。”
    铁中奇脸色陡变。
    两小厮相顾一眼,竟互击而死。
    铁中奇见此,一声长啸,势若鬼诉,他突然出手,自击头顶,身子重重地倒地。
    秦万里默然。过了一会,他怏怏地上马,引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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