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符

第三章 长空雁阵哀曲


杨显从树上飞下,寒眉紧锁,茫然四顾。
    听秋风哀号,鬼魅夜泣,杨显顿有置身雪窖冰天之感。他望着一大堆尸体,念及小住之时她们对己的活命之恩,不禁流下泪来。
    他走到铁中奇身边,长身折地,哀声道:
    “老人家,你竟能以命全尸,小生敬佩之至,请受我一拜。”
    拜过,他把铁中奇身子翻转,躯体放平,又是愕然。但见铁中奇苍白的脸上,竟挂一丝的笑意,且将左手紧握,按在胸处。
    杨显一惊,心道:
    “铁中奇自现其身,又自毁其命,莫不是大有苦衷?”
    他想起铁中奇说过的话,心头一凛:
    “人之将死,何言微躯系诸多全体?”
    念此,杨显的额头透出细汗。
    他把目光又落到铁中奇的左手上,他挪开他的左手,向他怀里摸去。
    从他怀中,杨显摸出一个莹绿的玉瓶。打开玉瓶,杨显骤闻幽香缕缕,顿觉耳清目明。他轻轻一扣,玉瓶里有物倾出,竟是二十七颗淡黄的药丸。
    杨显心头大动,转身回头,细点门板上的尸体,加上被秦万里击碎的那具尸体,正好与此数相符。
    杨显顿觉一阵躁热,全无先前的寒意。他急至木板旁,捏起一粒药丸,欲往一壮汉口中塞入。手至唇边,他却停住了,心道:
    “不妥!”
    他收起药丸入瓶,转身来到后花园内,悉心察看着。
    看着,看着,他心底一阵纳罕:莫非铁中奇早已隐身在此?他的目光落在小亭之上。
    小亭龙檐起拱,和普通园中的台阁并无二致。
    他心下疑惑,围亭而走。来去往复,运走数遍,不觉有何异处。他心下大急,立脚沉思。正要回转,杨显忽听有极细的板裂之声,细看之下,竟见花园角落里的草地上裂开了一条大缝。
    杨显似有所悟,回身至木板前。不消多时,人尸俱已被他搬入洞中。
    他把洞门关上,心狂跳不止。
    洞内巨烛高燃,十分明亮。
    杨显无心多看,他轻启玉瓶,将药丸一一塞入众人之口。静待一会,却见众人一个个弯臂伸腿,悠悠转醒。
    杨显大喜,他冲黄衣女子道:
    “姑娘,何苦至此啊?”
    黄衣女子长叹一声:
    “云电双骑的日月银驹果然厉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杨显恍然大悟,口道:
    “以姑娘的神功,大可不必吧?”
    黄衣女子凄然一笑:
    “不出此下策,只怕多年的心血,就毁于一旦了。”
    杨显一愣。
    黄衣女子又道:
    “不瞒公子,我白莲教誓以灭清为己任,我们的粮草,都在此处,不容有失。”
    杨显拱手道:
    “谢谢姑娘的信任。”
    黄衣女子道:
    “满清无道,黎民涂炭,天下人等,悲愤添膺,莫不想揭竿而起,公子也不例外吧?”
    杨显默不作答。一会,他凄然道:
    “铁老前辈视死如归,与摧眉折腰之辈判若云泥,在下十分敬佩。”
    黄衣女子脸色哀苦,随及肃然,她一字一顿地言道:
    “白莲教人皆如此,铁中奇自不能愧让。”
    言罢,黄衣女子忽敛凄容,一脸怒气,她冲着站立身旁的白、红二女喝道:
    “白无音、洪灵惠,你们知罪吗?”
    白、红二女脸色一变,躬身道:
    “我等办事不利,甘受教规处罚!”
    杨显一急,忙道:
    “在下斗胆相问,不知二位姑娘,犯有何罪?”
    黄衣女子剑眉一挑,冷声道:
    “白莲教事,恕不相告。”
    不容杨显再问,黄衣女子又厉声道:
    “既然知罪,还等什么?”
    二女身子一颤。白无音瞥了一眼杨显,突然出手,竟向自己的脸上抓去!
    杨显万难料到,白莲教规竟如此苛刻,女子的花容一旦毁去,虽生犹死。惶急之下,他的“百旋”穴法已然使出,定住二女。他又长袖一抖,将烛火扫灭。杨显身挟二女,飞身欲走。
    恰在此时,忽有一极细的声音如水浸棉,从洞外传来:
    “白莲教的叛逆,都死绝了吗?”
    杨显听此,急向黄衣女子道:
    “在下斗胆请命,愿以微身退敌,替二位姑娘赎罪。”
    黄衣女子沉默不应,杨显再道:
    “她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们!”
    言罢,杨显放下二女,向洞外走去。
    杨显出洞,但见天宽院阔,不见人迹。
    杨显一皱眉,忽觉脑后生风,他急用“夺云步”踏空而起,又将“神魄散”转身发出。
    二绝技发出后,但见一个黑影,如鼓胀的汽球一般,直直地上飘,适才前纵之力,竟化解得无影无踪。
    落地之后,杨显这才看清来人却是一个骨瘦如柴、短身矮脚的汉子,更奇的是,他的八字胡须竟是过膝。
    杨显一怔,随即大笑:
    “原来是个地缸子,怪不得窜来窜去。”
    那人并不发作,只道:
    “你小子骂人一针见血,不赖,不赖。”
    杨显道:
    “承蒙阁下夸奖,再送你一句:‘龟孙子’!”
    杨显如此而为,自知奇险无比。他胜敌心切,却盼将敌手激怒,寻找破绽。
    不料,那矮子非但不怒,反倒又笑。
    杨显心道:
    “此人不烦不躁,实属罕见。当是大敌了。”
    念及此处,他火气上升,脱口再骂:
    “狗东西!驴杂种!兔崽子!”
    杨显骂不住口,却见那矮子笑意更浓,十分受用。
    那矮子笑过,忽发出一声长喝:
    “短命鬼们,他奶奶的都滚出来吧!”
    一言未了,但见院墙之上,爬过一个个人来。他们衣着五颜六色,手提锅碗瓢盆,约有百人之多。这些人蜂拥上前,七嘴八舌地争向矮子道:
    “老杂毛,你还没死啊?”
    “死王八,什么事呀?”
    “挨千刀的,喊什么喊?”
    杨显大惊,直直地看着。
    那矮子毫不介意,他笑着一指杨显,口道:
    “我‘骂人帮’声震天下,个个拜服,看你小子功夫一般,骂人还行,本帮主游豚狗就封你小子为大大官吧!”
    杨显听此,差点乐出声来。真是无奇不有,偏偏这个游豚狗,竟还是个武功绝顶之人。
    游豚狗话音未了,众人就叮叮当当,敲盆凿碗起来。
    “恭喜小王八!”
    “小崽子升官喽!”
    “狗日的,便宜你了!”
    杨显见此,心头火起,他猛一挥手:
    “再叫,老子捏死你们!”
    众人一惊,一时鸦雀无声。
    杨显暗笑,他对游豚狗道:
    “封我为大大官,有好处吗?”
    游豚狗道:
    “当然有了,我们都听你的。”
    杨显又是暗笑,他对众人喝道:
    “死猫烂狗们,本大大官命令尔等,马上滚蛋,越远越好!”
    一阵哄叫,众人竟真的放足狂奔,四散而走。
    游豚狗大急,急对杨显道:
    “快叫他们回来!”
    “你叫吧。”
    “有大大官,他们不听我的了。”
    “你不是帮主吗?”
    “我只管大大官。”
    “这样吧,你当大大官,我来当帮主。”
    “不好!”
    “你是大大官,他们就都听你的了。”
    游豚狗大喜,连连点头。
    杨显暗笑,高喝一声:
    “龟孙子们,滚回来!”
    话音未了,立见奇效,但见众人纷纷跑回,又是一顿乱敲。
    杨显对众人道:
    “尔等听着,我把大大官让给游豚狗了!”
    一阵锅碗瓢盆的杂响。
    游豚狗大悦,他对众人道:
    “这小子现是帮主了,我们参见帮主!”
    锅碗瓢盆,叮当不止。
    杨显一挥手,看着游豚狗。
    “本帮主命你,带上你的龟子龟孙,滚到天边去!快!”
    游豚狗得令,一声呼哨,越墙而去。众人紧跟其后,飞掠远走……
    对此奇遇,杨显甚感蹊跷,不禁又摇头苦笑。他正待移步,忽听有声音传来:
    “阁下倒聪明得紧。”
    杨显一惊,但见路旁小径闪出一跛脚老者,向自己走来。
    跛脚老者在杨显身前止步,他眼中含泪,茫然四顾,其情大为凄苦,喃喃道:
    “全毁了,全毁了。”
    言毕,跛脚老者竟泪满腮颊。
    杨显双手一拱,道:
    “敢问老人家,你可是庄主的故友?”
    老者兀自唏嘘,哀叹连连。过了一会,老者凄声道:
    “老朽这般模样,见笑了吧?”
    杨显回道:
    “触景伤情,人皆如此,老人家多虑了。”
    老者点点头。
    “阁下如此年轻,却善解人意,甚为难得,看来老朽的心里话,可以对阁下说了。”
    “老人家,这不妥吧?毕竟我们只是初次谋面。”
    “无妨,只要阁下不嫌老朽罗嗦。”
    “老人家请讲。”
    “好。”
    老者坐在地上,杨显坐在他的身旁。老者苦叹一声,开口道来:
    “……二十年前,老朽结识一友,可称知己。那年深秋,我老来得女,枯树花开,自该大大庆贺一番。那日,我的朋友却迟迟不至。我心下思忖,他或许身有要事,晚来一时吧?也没放在心上。直待午夜更深,客宾散去,我这才发觉不对,以我俩的交情,纵是他有天大之事也会赶来的。
    于是,我急忙赶往他家。一路上,可谓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来到他家门前,正要进去,不想两个守门庄丁把我拦住。那两个庄丁和我很熟,今日为何如此?我更感纳罕。我要飞身而入,这时,我的那位朋友却踱步出来。他见我之后,甚是惊讶,只是抱拳拱手,说了一句:‘你来了?’接着回身便走。
    我心中恼怒,恨自己瞎了眼,交错了朋友,于是返身回走。路上,我思前想后,觉得事情不对,定有古怪。为了探知究竟,我又偷偷地返回到朋友的府上。
    回来,我竟见那府门大开,守门的庄丁也不见了。我的心一震,飞身入府。在后堂,我见到我的那位朋友竟头枕门槛,仰躺在地,已然死了,堂内却没有打斗的痕迹。我惊骇非小,朋友早已罕逢敌手,何以至此?顿时,我冷汗透衣。念及自己的妻小,我突然有了恐惧,于是放足狂奔,向自家跑去。
    进了家门,但见我的家奴俱已被杀,妻小也不见了。我痛不欲生,想到这位敌手甚是厉害,要取我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了。我侥幸存身,只为了自己的妄念:定要看看这对头,到底何等模样。待他来时,我好问明情由,死也瞑目。
    我把朋友和家奴葬后,从此足不出户,终日只在家饮酒,静等那人到来。
    一月过去,竟平安无事。仇人不来访,我要去寻访仇人了。那天晚上,我打点好包裹,刚要出门,忽听有扣门声传来。
    来的竟是一个衣衫褴褛、臭不可闻的老叫花子。
    身遭变故,惜世怜人,我不好将他推出门外,便让他进屋。老叫花子想是饿坏了,他抓过馒头便吃,举起酒坛便喝。
    见他可怜,我又炒了几盘小菜,陪他对坐。直到五更时分,老叫花子还是要酒,畅饮不止。我起身相告,自己要远走它乡,这座宅子就送给他了。老叫花子醉眼蒙蒙,也不言谢,更不客气,反是让我写下字据。我写下字据交给他,他竟一抹油腮,口道:‘二十年后,花枯叶败,长空雁阵,方解君哀。’
    听他之言,我正疑惑,忽觉腿上一麻,竟被他点了穴道。抬头看时,老叫花子已沓然不见。
    此时,我惊骇莫名,百思不解。要说这老叫花子是杀友掠妻之人,何不将我也杀了?要说他不是,又为何点我穴道?
    我试着起身,这才发觉,右腿行动不便。我想是血脉受阻,便一阵揉搓,结果全无效用。好在除了右腿之外,它处并无损伤……二十年来,我拖着跛腿四处流浪,风餐露宿,这其中的苦楚,真是一言难尽啊!……”
    跛脚老者讲到此处,泪流不止。他猛然站起,向天高呼:
    “苍天啊,我度日如年,苟活至今,可以明告了吗?”
    恰在此时,忽有歌儿之声,沉沉响起:
    “旧事如梦,
    浮云无踪。
    花前月下人不醒。
    悲欢只偷生。
    人笑无奈,
    鬼泣神通。
    刀光剑气血纵横。
    舍命把天倾。”
    循声望去,但见一烂乞丐姗姗而来。
    烂乞丐走到跛脚老者的身前,口道:
    “公孙忧,你终于来了。”
    跛脚老者脸色骤变,咬牙道:
    “二十年前的事,是你干的?”
    烂乞丐道:
    “你以为如何?”
    跛脚老者目中冒火:
    “处心积虑,好狠毒啊!”
    烂乞丐脸色一沉,声苦音涩:
    “如此说来,小老儿担下便是。”
    跛脚老者色变,精光暴射,猝然发难。他拍出一掌,烂乞丐一下被震飞,重重落地。
    跛脚老者一惊,怔立无语。
    杨显也是大为惊讶。听跛脚老者之言,仇人若是烂乞丐,他的功力自是精深无比、人鬼莫测,何况,他又是有备而来,怎会不堪一击?
    杨显暗叫不对,忽听空中有雁声哀鸣。他凝神望去,但见一人驭雁下行,飘然落地,竟然又是一个烂乞丐。
    跛脚老者、杨显恍然大悟:先前那个烂乞丐原是假扮的。
    跛脚老者心胆俱裂,咬牙道:
    “老朽苟延残喘,一息尚存,阁下不会让我失望吧?”
    烂乞丐道:
    “不错。”
    他用手一指倒毙路旁的烂乞丐,颤声道:
    “你识得此人吗?”
    跛脚老者摇摇头。
    烂乞丐上前,在那死去的烂乞丐脸上一抓,扯下了一张面具。跛脚老者一愣,近前看视,死者竟是他二十年前的那位朋友!
    烂乞丐又道:
    “此人叫楚天阔,原是朝庭的鹰犬,他与你结交,本没安好心。你和他无话不谈,可曾泄露了天大的机密?”
    跛脚老者听此,脸上失色。
    “龙子龙孙,大明朱家之后,即使远遁,又安能避祸?”
    杨显如坠雾中,疑惑地看着跛脚老者。
    烂乞丐叹息一声,走到跛脚老者的面前。
    “楚天阔证实了你的身份,本可马上杀你,怎奈,他偏偏看上了你的妻子,一时竟犹豫不决。你妻无意之中,得知了真相,她为了保全你的性命,这才含悲忍泪,答应和楚天阔私奔。那天,你家弄瓦之喜,大摆席宴,他迟迟不至,便是太公钓鱼,诱你上钩。一来,他可趁此偿了宿愿,拐走你妻;二来,他也可借机诈死,瞒天过海。”
    跛脚老者疑信参半,惶惶不语。
    烂乞丐又道:
    “当时,我虽知情由,但功力不济,实难相助。我自恃二十年后神功可成,方能敌他,这才与你相约,今日一见。”
    跛脚老者疑惑得解,轻声一叹。这时,忽有一冷冷的声音传来:
    “恐怕未必!”
    烂乞丐、跛脚老者、杨显俱是一怔。
    眼见一青衫汉子信步而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中年女子和一少女。
    跛脚老者一见来人,血往上撞,险些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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