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符

山峦叠嶂，凌凌缯缯。
    古木参天，森森莽莽。
    连绵峻岭中，但见有三个红点正向一山顶疾进，饶是石壁陡坡如刀，那三个红点也如履平地。
    片刻，那三个红点已渐至山顶，恰在此时，忽听山顶一声轰响，无数块巨石如长河般地滚涌直下，俱是向那三个红点砸来。
    再看那三个红点，竟不急不慌，一下飘然悬空；一待巨石袭来，他们踩踏巨石，借力升腾，眨眼之间就到了山顶。
    三个红点，竟是三个身披红色大氅的三个壮汉！
    三个壮汉正自露出一丝喜色，却见山下四朵白云相仿的白衣人，冉冉而至。白衣人竟是凭着一双肉掌，交替向下拍去，脚踏双手击起的气浪，径直上得山顶。
    三个壮汉一见，脸色一变，再无喜色。
    四个白衣人俱是中年汉子，他们旁若无人，对三个红氅大汉竟视而不见，眼睛只盯着山顶的一株古木。
    四个白衣人刚刚站定，却听山下又传来几声怪笑。笑声未落，山顶上已多了五个黑衣人。黑衣人个个年纪轻轻，满面红光，年纪轻轻。
    黑衣人正自得意，又听得山下有几声娇笑响起，但见六个蓝衣人，身在空中，竟似走在石阶之上，缓缓而来。
    五个黑衣人脸色一惊，心下叹服：我等全凭一口真气一纵而上，而这些人竟举重若轻，闲庭信步一般在空中游走，当真比我等高强多了。
    那六个蓝衣人竟是六个婀娜多姿的少女！
    突然，古木中透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都来了吗？”
    一言未毕，再听山下有人回应：
    “来了！”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山顶，竟是七个黄衣老者！
    五个黑衣人脸上更惊，心道：这些黄衣老者竟能音到即人到，明显比蓝衣人的功夫又高一筹了。
    古木中那苍老的声音再道：
    “红白黑蓝黄，
    同聚一山中。
    风波连天起，
    鬼神叹血腥！”
    众目睽睽之下，那古木竟开裂有声，一分为二，向两边分开，中间端坐着一位如瓷似玉的美少年。美少年长眉洒地，凤眼流彩，身上竟白白净净，一丝不挂！
    美少年扫了一眼众人，口道：
    “老纳闭关五十载，已练就返老还童之术，只是那一身布化灰而去，还请各位海涵。”
    半晌，一位黑衣人厉声道：
    “万劫老怪，可记得五十年前黑阳教的惨案？”
    美少年自不多想，马上道：
    “光阴似雾，日月如烟，你既如此认定，老纳认下便是。”
    接着，红衣人中走出一位，他恨声道：
    “这么说，红阳教的大祸，也不用在下提醒了吧？”
    万劫老怪微微点头：
    “那是自然。”
    眼见万劫老怪唯唯否否，声若胶柱鼓瑟，并非凶神恶煞之状，众人的胆子于是壮了几分，白衣人中走出一位，口道：
    “白阳教的深仇大恨，老怪更不会忘了？”
    万劫老怪回道：
    “老纳纵使忘了，你们记得便好。”
    不待别人再问，万劫老怪又道：
    “仇乃催命符，老纳认命便是。不知老纳死于谁手，才算公允呢？”
    此言既出，众人俱是一呆。
    要知此中众人俱是各教中的绝顶高手，饶是如此，各教仍心怀恐惧，是以结伴而来。他们早料此行是凶多吉少，势必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厮杀，万不想这万劫老怪竟灰束手待毙。
    各教与万劫老怪都有血海深仇，哪个不想亲手杀之？众人惊疑过后，但见黄衣人中一老者高叫一声：
    “黄阳教血流成河，这老怪交给我们处治才算公允！”
    语音未落，一黑衣人马上出言喝斥：
    “黑阳教尸横遍野，岂是你等各教能比？我们一定要亲手杀他！”
    五教剑拔弩张，互不相让。最后，他们竟动起手来，打在一处！
    万劫老怪一声长叹，忽道：
    “罪过！罪过！各位住手吧，老纳有话要说。”
    众人停下手。
    万劫老怪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苦声道：
    “尔等只知报仇雪恨，可知仇从何来吗？”
    众人怒目而视。
    老怪见此，更为凄苦，惨然道：
    “尔等还记得八卦教吗？”
    黄衣老者上前一步，朗声道：
    “当然记得，八卦教乃各教盟主，五十年前，八卦教为抗清贼，护卫众教，不幸全殁了。”
    万劫老怪连声道：
    “不错，不错！”
    他一扫众人，缓缓又道：
    “八卦教如此牺牲，杀身成仁，想不到那八卦教教主程天壁，竟是被五教活活逼死的，这公平吗？”
    万劫老怪目光倏地一闪，精光尽露，众人如见当空之日，分外刺目。
    万劫老怪见众人脸色茫然，后道：
    “此等丑闻，想必五教是不会告之后辈，难怪尔等不知了。”
    众人大惊，他们只知程天壁抗清而死，却不料有这种说法。
    万劫老怪沉默一会，伤心道：
    “程天壁乃是老纳的唯一挚友，老纳后来得知真相，为他向五教报仇，难道错了吗？”
    众人震悚，怔在那里。一会，一白衣中年汉子道：
    “万劫老怪，你胡言乱语，骗得谁来？我等赶来，就是要与你决一死战！”
    他当先出手，众人接着一起向万劫老怪攻去！
    这些绝顶高手合力相击，其势何等了得？又兼他们人人心怀满腔仇恨，功力自不会留有余地。但听轰响声声，劲风呼啸，顿见山石崩走，木屑横飞，万劫老怪所坐之处，竟全被石烟木雾所笼罩了。
    良久，石烟木雾渐渐散去，那万劫老怪竟还端坐在那里！只是他身旁的古木却荡然无存，周围的山石竟被削去两尺有余。
    众人本料大仇已报，怎曾想会有如此结果？他们惊诧之余，顿觉颓丧无比，只怕是报仇无望，连命也要尽丧于此了。
    万劫老怪睁开眼睛，遍扫人众，脸上竟满是哀怜：
    “只要尔等答应一事，老纳定还尔等一条命来，如何？”
    众人一惊，随后一喜，一个黄衣老者高声道：
    “万劫老怪，只要你死，什么事我们都答应！”
    众人也连连点头，心道：只要这万劫老怪一死，对他这大恶之人，还能有什么信义可言？至于所答应之事，自可不必管它了。
    万劫老怪微微颌首，口道：
    “老纳别无所求，只求你们五教共担反清的大任，不要再互相攻击了，了却自相残杀的惨剧。”
    众人只道万劫老怪会以大事要挟他们，却不料他竟言此，登时呆住！
    万劫老怪见众人不语，再道：
    “尔等听清了吗？”
    一黑衣少侠反应过来，接道：
    “反清乃是五教的共同目标，你死之后，我们自会联手。”
    万劫老怪一笑，颌首道：
    “如此说来，老纳自该放心去了。”
    说完，万劫老怪再不犹豫，他抬起了双臂，竟要自决。这时，忽有一个声音如雷滚来：
    “且慢！”
    众人一惊，寻声望去，但见一少年抱着一位女子，飘然而至！
    这少年，正是杨显！而他怀抱的那位女子，正是唐怜香！
    那日，杨显在尤家庄要去寻找白无音、洪灵惠，未及动身，竟见唐怜香软软倒下。他心下一惊，上前看视，才知她早已含一毒丸在口，此时已然咬破了。想必是唐怜香已做了最坏的准备，一旦杨显不敌盛京将军，自己便不想存活了。直到杨显中途欲别，她百念俱灰，自觉再无一点希望，所以只求一死。
    杨显心叹此女刚烈可敬，他手指疾点她的“膻中”“心室”“肾室”三大穴道，以免毒入心脏；他又冒奇险，连点“百会”“下合”“气海”“印堂”四处致命要穴，阻止毒性蔓延。如此这般，也只能缓解一时，不能救危。他心下大急，汗水滚涌而下。
    旁边人等，心急若焚，龙中璧颤声道：
    “公子，附近有一神医，可去一试！”
    “带路！”
    龙中璧自不多言，引路而行……
    雪野茫茫，荧光点点。
    一栋茅屋风中孤卧。
    杨显、龙中璧如电闪至。杨显抱着唐怜香，也不叩门，撞身而入。
    进得门来，忽有两道刀光叠影而来，快捷异常。杨显抽身欲退，已是不及了。
    杨显万没料到，茅屋之内竟伏有暗敌，他顺势就势，身往前倾，神功运满，任刀落在自己的背上。
    刀斫在背，如铁石相撞，发出两声爆响。不容强贼举刀再落，杨显回手，发出“八荒九洲无象剑”。但听两声惨叫过后，两名青衫大汉已胸口洞穿，血流如注，死在地上。
    龙中璧随后进门，一见倒毙的二人，脸上一凛。他自不多问，高声叫道：
    “齐生死，故人龙中璧求见！”
    龙中璧连叫几声，没有回应，他对杨显道：
    “齐生死和我乃至交莫逆，他若在此，绝不会避而不见的。”
    “此处既有埋伏，只怕他也凶险了。”
    龙中璧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齐生死决不会离开自己的茅屋，如若离开，必是一具死尸了。”
    杨显大奇：
    “这是何故？”
    龙中璧道：
    “齐生死虽医人无数，但也结下了无数的仇家，他深居简出，只求保命。”
    杨显自忖：
    “想必是齐生死救得人命，却也因此得罪了致人于死地的人了。”
    他思之片刻，忽道：
    “如此说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屋必有暗道。”
    龙中璧颌首：
    “理当如此。”
    杨显把唐怜香放在炕上，他和龙中璧四下察看起来。
    茅屋的墙角，放着一个破旧的柜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罐。地中间是一个暗红的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把茶彩斑剥的瓷壶，四个粗釉大碗。除此之外，便是锅碗瓢盆之类的家用之物。
    杨显将神功暗运脚下，来回走动，只觉地上坚硬如常，并无异样。
    龙中璧敲墙叩壁，侧耳倾听，也无有发现。
    二人目光相接，不约而同地向土炕看去。杨显抱起唐怜香，龙中璧揭下炕上的草席。杨显腾出一只手掌，向炕拍去，但见土炕塌裂，一个黑洞赫然在目！
    杨显把唐怜香交于龙中璧，自己当先下去。
    暗道里冥冥幽幽，曲曲折折。走着走着，他忽觉眼前一亮，一个大厅出现在杨显的面前。
    大厅金璧辉煌，那照明之物，竟是百十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黄金打就的桌椅床柜、晶玉缕雕的壶瓶碗盏，烁烁放光，令人目眩。
    杨显暗忖：
    “齐生死收人宝物，与人消灾，苦心经营出这般地下宝窟，难怪他不会离开此地了。”
    龙中璧见了此景，兀自不敢相信。
    杨显把目光落在那金柜之上。他走近金柜，缓缓打开，向里望去，不禁大惊失色！
    金柜里竟横卧着一具尸体！
    龙中璧见了，痛叫一声：
    “齐大哥！”
    杨显脸色灰败：齐生死已死，唐怜香焉得活命？
    杨显环顾四周，心中思量：此地既是齐生死的栖身之所，他的灵丹妙药当会藏在这里了。
    杨显的心怦然大动，四下翻找起来。可打开那些玉雕药罐，竟空空如也！
    杨显心下惊疑：莫不是杀死齐生死的人，也为救人，才盗药而去？
    杨显心灰之至，难过已极。
    床上的唐怜香，脸色黑黑，气如游丝……
    杨显上前，用双手抵住唐怜香的气海穴，将真气输入。半个时辰过后，唐怜香脸色转红，气息平稳。
    杨显心里清楚：如此之法，只能维持一时，只怕再不救治，便绝无生理了。
    这时，忽听龙中璧惊喜道：
    “公子，‘绝毒真经’！”
    龙中璧手中举着一本书，他又一指金柜：
    “从齐生死的怀里找到的。”
    杨显心下一亮：齐生死死也不弃此书，可见它必是医道至宝了！
    杨显接书在手，翻开细看，但见书中一节所述与唐怜香的症状，丝毫不差，唐怜香原是服下了天下绝毒之首的“霸王媚”！
    齐生死的绝毒真经所载，此毒乃天下罕有，像齐生死这样的神医，也无可奈何，故而书中的解法章节是一片空白，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字，写着：
    “据传，五十年前，一剑山万劫老怪可解此毒，不可信。”
    龙中璧见此，脸色几变，杨显更生疑惑：
    “唐怜香哪来的此等绝毒？她一个知府千金，足不出户，即使是那天下豪杰，又有几人知晓这毒中之王呢？”
    杨显心疑不散，又忖：
    “唐怜香敢于服下此毒，可见她是死志已决了。
    念此，杨显长长一叹，心下奇苦无比。
    杨显苦叹中，但听龙中璧道：
    “公子，你看这是什么？”
    杨显抬起头，忽见一股黄烟袭来，其味香甜无比，力透肺腑，遍及毛孔。
    杨显又惊又怒，暗运真气，竟觉四肢百骸奇痛无比，真气全无。
    杨显心惊更甚，他倒在地上，怔怔悚悚。
    龙中璧一声奸笑，看着杨显道：
    “公子，得罪了！”
    杨显眼中喷火：
    “你要干什么？”
    龙中璧冷冷道：
    “为了小姐，你必须得死。”
    杨显惑道：
    “你的话我不明白。”
    龙中璧重声道：
    “那就让你死的明白。老实说，我深爱小姐，为此费尽了心机，可小姐还是不为所动。不料想，半路上又杀出了一个盛京将军，我就更没指望了。那日，在大街上你一招胜我，却使我心下大喜，便想借你之手，成我美事，这才将你引见给知府。我想只要你胜了那盛京将军，我就可邀得大功，感化小姐，遂了心愿。万不想，小姐刚烈异常，临行前，她向我讨要毒药，说万一你败了，她死也不会嫁给盛京将军。我苦劝小姐，怎奈她终是不肯。我转念一想，若是她真的嫁给了盛京将军，我心何苦？那是生不如死啊！这样，我才把一次偶得毒药给了她。我想小姐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谁知小姐因你欲走，便寻了死路；更没想到，那偶得的毒药竟是毒中之王！我带你至此，原本只想救活小姐，可到了这里，齐生死已死，又见到书上提及的万劫老怪，我顿生一念：何不将你除去！这样，我自可带着小姐去寻那万劫老怪，当小姐醒后，她必会感恩于我，投我怀抱。还有，这里的财宝足够我与小姐快乐逍遥了。”
    杨显苦苦一笑：
    “龙中璧，想不到你是如此小人。”
    “我知道，你如果不死，小姐必会感恩于你，倾心于你，这里的财宝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别怪我。”
    言罢，龙中璧咬咬牙，将右手抬起，欲向杨显拍去。
    杨显看了一眼床上的唐怜香，急道：
    “等等！”
    龙中璧一顿：
    “求我也没用。”
    杨显道：
    “我只想提醒你，那万劫老怪即使能救小姐，小姐也不会嫁给你这人面兽心的小人！”
    龙中璧恨恨道：
    “放心，你死了，我所做的一切自然无人知晓了。”
    龙中璧冷笑一声，右手向杨显的胸膛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