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符

山高谷幽，瑞烟缭绕。
    老松嫩柏，鸟语花香。
    嵩山少林寺，此时钟声忽起，其响一百有八，山抖谷颤。
    要知少林寺乃为神州佛寺之首，犹以武功卓绝闻名天下，而这一百有八的钟声，只有最为隆重的佛事大典才可鸣之。更奇的是，今日的钟声竟似失去了往日的定力，极为急促，令人惶然。
    寺里的群僧正在蒲团之上诵课，骤闻钟响一百有八，脸色皆变，他们匆匆聚在大雄宝殿前，面面相觑。
    钟声刚停，但见大雄宝殿的中门訇然而开，一队玄字辈戒律院执事僧人当先而出，脸色凝重，一派肃然。执事僧人出得门来，分作两队，排在殿门两侧站定，浑似一尊尊罗汉。
    接着，但听一声佛号传来：
    “阿弥陀佛！”
    群僧看视，见老方丈悟冥在众长老的簇拥下，自中门缓步而出。
    群僧急忙合掌：
    “参见方丈！”
    悟冥看着群僧，口道：
    “免礼！”
    悟冥声音哀苦，群僧不禁又是一惊。
    悟冥方丈再道：
    “少林之所以千年不坠，只因我等远离红尘，布衣蔬食，精心克己，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方使天下人等思之赞之，望之拜之。也许是我悟冥一人无能，少林将有大祸来临了……”
    群僧更为惊诧：显是有人要不利于少林，才使得方丈出此言辞，但不知是何人能使方丈畏惧如此呢？
    群僧心中纳罕，想不出有谁能令武功绝顶的方丈这般颓然不振。
    悟冥方丈双目黯然，接着道：
    “易林子发来了帖子，遍邀南方各大门派齐聚少林，比武较技，意在决出南方盟主，好与孙波苦召集北方各大门派决出的北方盟主，在此一较高低，胜出者即为天下盟主。少林乃佛家圣地，我有心拒绝，却恐易林子、孙波苦犯我少林，是以为难。”
    群僧脸色惨然，易林子、孙波苦号为武林仙人，功高无比，只怕拒绝了他们，少林寺就不保了。
    群僧默然，悟冥方丈叹气道：
    “我佛有言：法地若动，一切不安；俗语有言：不忍亦是催命符箓。为了少林，我等只能隐忍一时了。”
    群僧不语，主事长老后道：
    “既是如此，少林寺也不能损其威名，还望众僧各守其事，谨言慎行。”
    群僧称是。
    三日后，少林寺山门大开，南方各大门派人等蜂拥而入。管事僧不敢怠慢，以礼相待。
    南方各大门派人等分别是：
    湖北武当山道长春阳真人；
    四川蛾眉山方丈空素大师；
    江西贵溪上清宫道长华己真人；
    普陀山方丈灵苦大师；
    终南山太平真人；
    安徽九华山度难大师；
    黄山派掌门莫天怨；
    庐山派掌门郝不古；
    衡山派掌门葛中修；
    秦岭派掌门牛玄忧；
    南岭派掌门李不驯；
    武夷派掌门钱九通：
    鄱阳帮帮主苏兴旺；
    洞庭帮帮主崔归真；
    巢湖帮帮主陈一统；
    滇池帮帮主艾虚奇；
    长江门门主廖化险；
    珠江门门主徐有孚；
    淮河门门主赵不平；
    乌江门门主吉布祥。
    众人在大雄宝殿见过悟冥方丈，悟冥道：
    “诸位远道而来，还请早点歇息吧。”
    武当山道长春阳真人道：
    “我等结伴而来，打扰少林了，勿怪。”
    悟冥一声苦笑：
    “既是为了盟主之位，诸位何必与贫僧客气？”
    众人听了，面有尴尬。
    客人越来越多，威名赫赫的少林寺，此时竟和市井客栈酒馆相仿，男男女女，出出进进；大侠豪客，吆三喝四；奇装异服，闪闪现现；红马绿轿，随处可见。
    知客众僧忙得脚不落地，头冒热汗。尽管如此，那些客人也有不满，或怨宿处太窄，或说茶汤无味，有的竟买来酒肉，大啃大嚼，搞得寺中浊气冲天，油骨遍地。
    知客众僧心中酸苦，暗念那“往生咒”，只盼比武大会早点开始，这些人尽快离去。
    第二天，东方未晓，众人就早早起来了。
    寅时刚过，但听少林寺钟响如雷，惊起山中的鸟雀，遮天蔽日而去。
    悟冥方丈身披大红袈裟，缓缓走出大雄宝殿，高台上的十二杆丈余长的大铜喇叭，訇然作响，声震天外。
    悟冥方丈向寺外山门方向望去，目有隐忧。那功高似仙的易林子，当在此时现身了。
    忽然，悟冥方丈眼前一花，但见一个十多岁的娃娃嘻笑着跑来。娃娃一直跑到悟冥的身前跟下，探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瓷瓶，童声道：
    “山下有一老头，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悟冥接瓶在手，眼里迷茫。
    众人齐把目光聚向那小瓷瓶，见它黑不溜秋，粗工粗料，毫无奇特之处，心道：
    “易林子弄此玄虚，可是为何？”
    这时，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悟冥，取盆清水来！”
    有小僧端来一盆水，悟冥打开小瓷瓶，见里面有半下清水，别无他物。悟冥略一摇头，慢慢将瓶中清水倒进盆里几滴，无甚异样。悟冥一皱眉，索性全部倒入，顿见盆中清水抖抖而动……悟冥见了，竟骇然色变！
    敢情那瓶中的清水竟滴滴凝露，在盆中组成一排文字：
    “字现即比。易林子。”
    众人见了，更觉奇异，遂即领悟：易林子乃世外高人，他让娃娃传书，自是不屑与此中人等相见。众人中又不乏自视文武双全的书生侠客，他们见了易林子的水字狂书，腾龙展凤，不禁暗自叹服了。
    悟冥稍敛愁容，口道：
    “那就开始吧！”
    此言一出，众人心下一紧，暗暗思恃：这次比武虽是被易林子所迫，但确为南国武林的盛举，且不说关系到各门各派的江湖地位，就是那号令武林的盟主之位，便已诱人已极了。天赐良机，怎能错过呢？
    但听一个声音高叫：
    “在下性急，哪个跟我比？”
    众人望去，见是一高头大汉，一身白衣，腰挎大刀，虎步而出。他往场子中间一站，虎目圆睁，昂首向空，当真是气势非凡。
    悟冥见此人是南岭派掌门李不驯，禁不住微微摇头。
    身材矮小、全身皆黑的秦岭派掌门牛玄忧怀抱巨斧，走上场来。两人相互拱拱手，并不多言客套，接着就斗在了一处。
    才三五个回合，李不驯便不耐烦了，但见他一声虎吼，刀影如山，迭迭幻幻，如同有千百把钢刀同时挥舞，铺天盖地向瘦小的牛玄忧压去！
    众人心下一凛，暗自惊叹：南岭派的绝技“重山刀法”，果然不同凡响！
    牛玄忧见李不驯如此急躁，心下一笑，凭他那双锐眼，牛玄忧一下就识出了那刀的真身所在，他举斧相击，一声震响过后，二人都后退了一步。
    李不驯心下大急，暗道：小小的牛玄忧都收拾不了，何论他人？此念一生，李不驯更为凶狠，把一柄钢刀舞得风雨不透。
    牛玄忧知道李不驯一向心急气躁，他稳扎稳打，步步设营，只想寻机祭出杀招。
    李不驯大刀急舞，渐而慢了下来。牛玄忧见时机已到，手中大斧骤然加速，轮出一道光柱。但听刀斧相击之声如同爆豆，接着一声裂响，李不驯的那柄大刀已被牛玄忧的大斧震飞！
    李不驯败下阵来，心灰意冷。
    长江门主廖化险鼻子一哼，捧锚便上，直取牛玄忧。
    廖化险以锚为兵器，众人见了一惊。如此弄船之物，反为兵器，长江门主可谓化腐朽为神奇了。
    两个人你腾我跳，争斗十分激烈。廖化险沉稳如山，自不像李不驯那般心急冒进，纵是如此，他也身处下风，形势不妙。
    廖化险心下有急，暗恃：
    “不使出绝技摘星锚，怕是不成了！”
    念此，他手下一缓，目光却死死盯住牛玄忧那柄大斧！
    牛玄忧不知就里，他胜了李不驯，心下自是高兴的很，此刻，他又见廖化险露出败相，心下更乐，竟连连猛攻，只想趁热打铁，一举将廖化险拿下。
    廖化险瞅准空档，大锚突然脱手，未等牛玄忧叫出声来，他那大斧已被大锚紧紧钳住。牛玄忧不肯撒手，廖化险却手上一松，牛玄忧后仰，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悟冥皱眉一拧，如此缠斗，少林圣地恐怕要沾染血腥了。
    老方丈略一侧目，却见先前那个送瓶的娃娃竟还没走，他坐在场地边上，正抠弄着地上的一个蚂蚁洞。悟冥叹息一声：为了“盟主”之位，各门各派中人好似市井无赖了，也难怪那娃娃看得无趣，玩起蚂蚁来了。
    牛玄忧一败，滇池帮帮主艾虚奇马上出阵。
    廖化险微微一笑，拱手道：
    “艾帮主，请了！”
    廖化险和艾虚奇的交情不薄，曾多次推杯换盏。不料，艾虚奇竟冷若冰霜，淡然道：
    “多说何用？进招吧！”
    廖化险心下有怒：就算当仁不让，你也该给我个面子吧？当众羞辱我，有你的好看！
    廖化险怒火攻心，却是中了艾虚奇的计策。艾虚奇自料胜算不大，这才故意激怒他。
    廖化险怎知其理？他怒火发作，铁锚舞作一团白光，连连逼近。艾虚奇见他定力已失，将手中的钓鱼长竿迎风急抖。廖化险大胆逼进，艾虚奇反虚为实，钓鱼铜竿箭射而出，一下刺中了廖化险擎锚的右手。廖化险痛叫一声，掌穿血涌，铁锚坠地！
    淮河门主赵不平心中有气：艾虚奇出口不逊，已是不该；比武伤人，更是不对！他大步上前，喝道：
    “艾虚奇，还有公理吗？”
    艾虚奇一笑：
    “赵门主想讨公理，那就和我的钓鱼竿理论吧！”
    赵不平更为恼火，他舞动手中的家伙，扑向艾虚奇！
    众人看得清楚，赵不平手中的武器，竟是一条细长的干鱼！
    要知赵不平舞动的“干鱼”并非等闲之物，乃是他在千年的老龟腹内掏得的宝物。赵不平得此宝物，又经过日晒烟熏、火烤冰冻、入锅容金，如此反复万遍，才打就了这“干鱼”神器。
    艾虚奇见赵不平的干鱼刺出，膀臂一抖，那竿上已多了一条细细的金丝鱼线。线上有一个锃明闪亮的金钩，破空有声，响似筝鸣。
    艾虚奇嘲笑道：
    “赵门主的死鱼，不会咬我这金钩吧？”
    赵不平心下更气，又怕手中的干鱼真被他的金钩钓去，一时心有顾虑，出手也小心多了。
    艾虚奇暗喜，他把鱼竿舞成一团金网，金钩向鱼而去。赵不平急转身，撤鱼而走。这时，艾虚奇手中的竿、线突然两分，线奔向鱼，竿袭向赵不平。赵不平躲过了鱼竿，那鱼线却一下钩住了干鱼嘴。赵不平武器既失，自是输了。
    如此车轮大战，结果是：
    庐山派掌门郝不古胜了艾虚奇；
    乌江门门主吉布祥胜了郝不古；
    洞庭帮主崔归真胜了吉不祥；
    巢湖帮主陈一统胜了崔归真；
    珠江门门主徐有孚胜了陈一统；
    武夷派掌门钱九通胜了徐有孚；
    鄱阳帮帮主苏不旺胜了钱九通；
    衡山派掌门葛中修胜了苏不旺；
    黄山派掌门莫天怨胜了葛中修；
    九华山度难大师胜了莫天怨；
    上清宫道长华乙真人胜了度难大师；
    普陀山灵苦大师胜了华乙真人；
    终南山太平真人胜了灵苦大师；
    峨眉山空素大师胜了太平真人；
    武当山道长春阳真人胜了空素大师。
    春阳真人获胜，朗声大笑。悟冥一皱眉，口宣佛号，踱步而出。
    “道长，出家人何必在意俗世的胜败呢？”
    春阳真人冷冷道：
    “方丈此言，已是在意了。”
    悟冥一笑：
    “不在意乃在意，道长说的是。”
    二人对望着，面上挂着微笑。
    突然，春阳真人笑容顿去，凄然道：
    “贫道输了。”
    悟冥道：
    “承让了。”
    众人大惑不解。
    原来，二人对望作笑之时，乃在比拼内力。他们的武功炉火纯青，自不会学那江湖汉子胡乱厮打，再者，如果二人真的动起手来，恐怕几天几夜也难分胜败。
    悟冥用的乃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首的“涅磐神功”，一股无形无影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袭向春阳真人；春阳真人以武当至宝“纯阳仙功”来抗，如潮的罡气，与真气相交，滚滚沸沸，僵持不下。
    僵持良久，春阳真人只觉对面的真气缓缓推进，自己已难抵挡，他心下一寒，只道性命危矣。不料，那真气却忽然收回，春阳真人这才保住性命。
    要知佛教认为“灵魂不死”，故佛法炼神，重死轻生；道家倡说“肉体飞升”，故道教炼形，重生轻死。“涅磐神功”练来痛苦异常，常人难以忍受，可一旦练就，便功在必兴，遇强不弱，虽死不惧；而道教的“纯阳仙功”，练来舒泰无比，功力发出，遇弱愈强，逢强则弱。如此缘故，春阳真人焉能不败？
    盟主既已决出，但听山下那苍老声音又传了上来：
    “公决天下盟主之日，老夫自会告之，各位请回吧！”
    众人不见易林子的真容，面有失望，悄然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