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红学”之疑

第10章


恰如清代护花主人王希廉在《红楼梦》第五回后评曰:
 
  一回至四回,已将贾、王、史、薛亲戚家世大略叙明,黛玉、宝钗已与宝玉合一处,入后应细叙居恒情事。然十二钗尚未点明,若逐人分叙,文章便平芜琐碎,故以画册、歌曲将各人一生因果逐一暗暗点出,后来便都有根蒂。但又不便如贾氏宗支,可借冷子兴口中细说,所以撰出一梦,在虚无缥缈之境。
  第五回自为一段,是宝玉初次幻梦,将“正册”十二金钗及“副册”、“又副册”二三妾婢点明,全部情事已笼罩在内,而宝玉之情窦亦从此而开,是一部书之大纲领。
  这段评语点明曹雪芹设置这个梦在全书叙事结构中的作用,就是用含蓄的诗词隐喻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女子的生活道路和命运结局,从而给人一个整体的初步的印象。如同一张蓝图为百二十回的《红楼梦》长卷伏下叙事的意脉。
  再者,秦可卿在梦中是警幻仙子的妹妹,“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被警幻仙姑许配于宝玉,无疑是将宝玉未来人生道路中的恋爱和婚姻,跟林黛玉、薛宝钗之间产生的情感纠葛作了总览式的预示。
  其二,秦可卿给凤姐托梦从叙事结构设置上来看,布下了三条意脉的伏笔。(一)贾府败落的趋势。秦可卿从事物发展的哲理,讲到贾府保持“退路”的具体方略。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云云,正是对第五回中荣宁二公所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的必然趋势的印证。(二)“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正是全书悲剧结局的谶语。
刘心武“秦学”的可卿之疑(4)
  总之,秦可卿在梦境中所做的两件事,体现了“宁荣二公之灵”的意旨。对于贾府的现状,“宁荣二公”在天之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们为了挽救其家族的颓危,通过秦可卿、警幻仙姑虚幻式的人物,采用各种方式警示其子孙。秦可卿的艺术使命就是为完成“宁荣二公之灵”的嘱托,完全是小说整体叙事构思的需要。离开了《红楼梦》整体叙事的构思,孤单地对一个虚幻式的人物,判定什么“出身”,别说没有什么根据,就是有根据,这种“猜笨迷”的方法,猜到了虚幻人物的身上,如同给《西游记》唐僧师徒四人划定阶级成分一样可笑。
  第三,秦可卿是一个隐喻式的人物
  秦可卿在《红楼梦》文本中仅仅短暂地出场过两次。第一次是第五回安排贾宝玉在她的房里睡午觉,她跟一帮丫环小厮守在房外看猫儿狗儿打架。第二次是第十一回她生病时王熙凤去探望她。对她在现实生活中的描写,远远比不上对她在“两个梦境”中描写的文字多。如果抛开他人侧面对她的评价、议论和谣诼,抛开她在这几个梦中的活动,现实生活中的秦可卿几乎是苍白而模糊的形象。然而,正是因为这几个梦和他人侧面对她的评述,使得秦可卿这一形象才变得扑朔迷离,才能在“两个梦境”中隐喻了整部小说的叙事意脉和人物的命运走向。在这个意义上说,秦可卿又是一个隐喻式的人物,因而,围绕她曹雪芹采取的是意象叙事,比如秦可卿住室的布置、装饰、陈列,以及命名都离不开意象叙事这一特征。离开了这一叙事特征,割裂地抽出几个名物,作为“帝王家的符码”、“公主的符码”,显然是不符合审美创造的规律。请看刘心武先生所举的几个现实的例证:
  关于秦可卿的卧室陈设。
  首先秦可卿的卧室挂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还有一副秦太虚的对联,写的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还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还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刘心武说:“你想,这些是什么东西啊?以前的红学界对这一段描写的解释,基本都定这么一个调子,说,这是夸张的描写,这样描写主要是为了表现秦可卿的生活很奢靡,而且她本人很淫荡。这个解释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它不能够让我这样一个《红楼梦》爱好者完全信服。
  ……请大家特别注意,武则天当过女皇帝,飞燕是一个爱妃,杨太真也是一个爱妃,安禄山是后来篡权,一度当过皇帝的人。但是作者他不仅写到了皇帝那样的人物,他也写到两个公主,那么这些夸张的暗示性的符码究竟在隐喻什么?我想,它绝不仅仅是隐喻秦可卿生活很奢靡,或者是说秦可卿很淫荡。它实际上应该是在影射,秦可卿的血统就高贵到是帝王家的公主的地步。你看,这些全是帝王家的符码,而且还两次出现了公主的符码,对不对?它用这样的手法暗示秦可卿真实的血统。”
  在秦可卿的卧室里,宝玉入睡之前,他一进入秦氏住房就闻到一股甜香,不禁眼饧骨软,倦意倍增。而其室内陈设,如壁上挂的“海棠春睡图”、秦太虚的对联,案上摆着的镜、盘、木瓜及屋内设的榻、帐、衾,皆与古代香艳故事风流韵事有关。这气、味、形、色等方面的感官刺激,是对整个梦境中宝玉所感受的浓艳的声色之美作了最好的铺垫。同时也表现了秦可卿生活的奢靡和淫逸。王昆仑先生说:“这不是什么文艺描写,而是有意做出象征性的说明。试看其中所举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那些人所用的又是一些什么样的器物?这岂不明明是作者对秦氏品性的贬斥吗?”这哪里是“帝王家的符码”、“公主的符码”?据笔者知道的有一个城市进了几套上万元的豪华的柜式装载的四库全书,其中有大部分是企业家为了装饰办公室或豪宅而买走的。那么这能标示他们身上具有“学者的符码”吗?
  关于天香楼。
  “天香楼这个楼名,有怎样的含义?有两句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是唐朝诗人宋之问的句子。你想想,那是非常尊贵的,如果说太阳可以比喻为皇帝的话,月亮就可以比喻为东宫,比喻为太子。月亮里面,中国人的想象,认为有嫦娥,有一棵桂花树,有吴刚,还有一只兔子在那儿捣灵药。总而言之,月亮里面是有桂花树的,‘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桂子,就是桂花结成了米粒状的东西,‘桂子月中落’,这个东西非同寻常,属于国色天香,它带来一种芬芳的气息。‘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你想想,‘情天情海幻情身’,这是一种什么出身?天香楼是一个什么象征?就是来自月亮里面,芬芳从云层飘向人间,可见秦可卿出身非同小可,是高于贾府的。”
  刘心武先生对“天香楼”的解释有不妥之处。1以“天香”二字作为楼阁的雅称,寄寓了楼阁主人的情趣,喜欢花香木秀。“天香”在中国古代泛指芳香。李白《庐山东林寺夜怀》诗:“天香生空虚,天乐鸣不歇。”清·纳兰性德《桑榆墅同梁汾夜望》诗:“无月见村火,有时闻天香。”有时也特指桂、梅、牡丹等花香。宋之问诗上句便是指月亮上的桂树。传说在杭州灵隐寺和天竺寺,每到秋爽的时刻,常有豆粒似的桂子从天空飘落。下句中“天香”则是指礼佛的香火,与上句对举,天上桂子下落,地上佛香上飘,给灵隐寺佛教圣地抹上一层空灵神圣的色彩。“天香楼是一个什么象征?就是来自月亮里面,芬芳从云层飘向人间”,这种解释不确切。2.“天香”也隐喻为美女,国色天香即从此意来的。3.无论从“天香”的芳香意,还是隐喻美女意都不能证明“可见秦可卿出身非同小可,是高于贾府的。”更何况“天香楼”也不是秦可卿独享的私宅,此例用以证明秦可卿的出身太牵强附会。
刘心武“秦学”的可卿之疑(5)
  第四,“秦可卿之死”这一事件是推动叙事演进的内趋力。
  “秦可卿之死”就像一个幽灵盘旋在贾府的上空,不时地给这个“赫赫扬扬,已历百载”的封建贵族之家投下阴影。死亡气息贯穿于小说的始终,构成了《红楼梦》一条重要的意脉。戚蓼生在《石头记序》中就已指出曹雪芹展现死亡气息的描写:“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秦可卿之死”就成为了《红楼梦》叙事演进的第一个高峰,借她的死描写出了贾家末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特征,在荣耀奢华的背后,却是行将败亡的腐朽本质。显然,这里的“死”是推动叙事发展的原动力。贾宝玉正是从她身上获得人性生命的体验,更加执着一种精神的追求,痴情于爱情的追求,离他出身的那个阶级和家庭愈来愈远。秦可卿托梦凤姐,凤姐非但没有为那个家族注入一点来钱的活水,反倒加紧了捞钱的步伐,就在为秦可卿出丧的日子,也不放过捞钱的机会,得了三千两银子。所以说,秦可卿这个隐喻式的人物,她的一生实际上是一部贾府的衰败史的象征,时明时暗地隐喻金陵十二钗的故事,隐括了全书叙事脉络的走向。而且每一次高潮都与“死亡”紧密相连,如金钏跳井、贾敬之死、晴雯夭逝、尤二姐丧命、黛玉魂归等等,都出现了死亡推动叙事演进的高潮,一个高潮比一个高潮低落,渐渐地趋向败亡。
  刘心武先生说:“在秦可卿死后的丧事里面,有一些细节更能够印证我这样的一个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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