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红学”之疑

第24章


刘心武先生将“生活原型”分为原型人物、原型细节、原型事件,被融入小说之后,各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他举过一个“曲柄七凤黄金伞”的例子,是一个原型细节。用来说明康熙和雍正朝的仪仗使用的伞都是直柄的,只有到了乾隆朝才是曲柄的。他从这种真实的原型细节,证明《红楼梦》第十八回以后是写的乾隆年间的事情,从这来看,在原型人物、原型细节、原型事件被融入小说之中的形态是不同的。原型人物、原型事件与“虚构”、“想象”之间存在着关系,原型细节不存在着“虚构”、“想象”,是真实可考的。因而,区分“生活原型”的类别,是研究它们在小说中的形态的重要因素,也是我们认识文学作品艺术真实如何反映历史真实的前提之一。
  其三,生活原型的“虚构”、“想象”要“从已经存在的活泼泼的生命基础之上去发展,去想象,去架构这个人物关系,去铺展情节”,这句话非常重要。它显示出一个作家的创作经验,写生命,写个性是文学的根本所在。于是他在不经意中又提出了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理性课题:原型材料是没有生命的生活实录,而赋予“生活原型”“生命基础”是什么?
  刘心武讲这段话的时候,也许并不像我们作深入的思考,当然也不可能要求他这样。但正是他,从一个作家的视角触及到了学术界长期没有搞清楚的问题,也就是我们上面提到的三点。批评者与被批评者之间都沿着一条传统的思维模式,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么就很难进入到一个理论的层面,从学术思维、学术方法上深入探寻尚待开垦的理论荒原。灯不拨不明,理不辨不清。对话的目的是提升我们的理性认识,去辨识那些复杂的文学现象,让红学健康地发展。“刘心武现象”给学术界带来的冲击是多层次的,其中之一便是研究方法。回顾百年红学的风云,虽不能尽收眼底,但有两次方法论的巨变,是有目共睹的。一次是胡适与蔡元培的红学论争。胡适用科学的实证方法考定了曹雪芹及其家世,发现了甲戌本《红楼梦》,并批判和廓清了索隐派的“猜笨谜”。因此,刘梦溪先生公允而深刻地指出:
  历史上创立新学派的人,主要意义是推出新的研究方法,建立不同于以往的研究规范,为一门学科的发展打开局面,而不在于解决了多少该学科内部的具体问题。
  一次是1954年李希凡、蓝翎“两个小人物”引发的红楼梦大讨论。尽管它的学术层面被政治运动的烟尘遮盖了,出现不该发生的悲剧,给后世留下了伤痛和遗憾,但对整个意识形态所产生的震撼之威,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和辩证唯物论的普及。
  研究方法的重要已被学术发展史所证实,每一次学术的大发展都是先从方法论上打开缺口。
原型”与“虚构”的对话(2)
  于原型与虚构之间的关系
  原型素材在《红楼梦》艺术创造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原型”与“虚构”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冯其庸先生说:“曹雪芹的《红楼梦》主要取材于他自己的封建官僚大家庭和他自己的经历,他是以他身经的时代、家庭和个人的生活遭遇作为他的小说主要生活依据的,无论是小说情节的典型化,时代环境的典型化,封建贵族家庭的典型化以及小说人物的典型化,都在不同程度上,与他的家庭和生活经历有关。”这个孕育和成型的过程,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创造过程。不仅决定于原型素材的来源,在塑造的文学形象中占有多大的比重,而更重要的是决定于结构方式。当这些原始素材进入曹雪芹概括、想象等一系列思维过程的熔铸和营造时,便受到他的情感、心理机制等主观意象的制约,导致人物形象创构的不同形态,成功的标准就是性格化。因此,人物性格也可以看作是诸多个性意象的聚合和整体化,此时已无法分辨其原型素材来源是实有还是虚构,否则便是割裂人物的整体性格。另一方面,人物性格与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和生活情境,又构成了同步关系,组成一个以某些主要人物为主体的各个阶层人物相互作用、相互依赖的形象体系,也就是小说叙事结构形态。这两个方面构成了小说创造的全过程,其中无论在哪一个阶段,都无不存在着“原型”与“虚构”之间的关系的建构。
  论述“原型”与“虚构”之间的关系,应该从选材、提炼、叙述的不同角度去分析。选材角度存在于主体(曹雪芹)与客体(原型素材)的关系中,曹雪芹面对社会生活,总要选择某一个领域作为表现对象,并在这个领域中考虑从哪一个角度去选材,其中无不渗透着创作主体的认识因素和情感因素。而实际上人的认识又总受到历史、社会和审美的制约,不可能纯客观地反映社会生活,因而,不可避免地介入主观色彩。
  叙述角度是曹雪芹处理和表达《红楼梦》故事情节的一种方式,也存在于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中,曹雪芹可以能动地改变现实时空形式,增大审美时空容量和自由度,这也是“虚构”的表现。
  《红楼梦》全书一百二十回是曹雪芹人生体验的凝聚、虚构、升华而成的一个整体叙事结构,是巨大的思想内容贯注其间、人物性格气脉和神韵统一的生命体,尽管她的身上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斑点,但都不能因此而否定她自身的完整性。
  《红楼梦》以百年望族贾府的兴衰为历史背景,展开了具体故事的叙述,从外部来说,以贾府为中心,写四大家族的“联络有亲,荣损与共”,并与四王八公的世代交往,结成了上流社会的关系网。从内部来说,贾府有两个支脉:宁国府和荣国府,主子就有二三十个人物,围绕他们且受他们驱使从上到下就有二三百个奴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事无巨细,盘根错节。而又不能像历史著作那样年年岁岁铺排开来,因而故事的重心放到了贾府百年的后期,即贾府嫡孙宝玉少年到出家这十几年里。因此说,读懂《红楼梦》,先要搞清作者是通过什么样的叙事方法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的。
  《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分为两个叙事形态:一是前五回作为《红楼梦》故事的蓝图,介绍《红楼梦》的主要人物和他们生活的典型环境,给读者一个初步的印象,也就是身临其境,感受贾府;另一个是第六至第一百二十回为《红楼梦》故事的生命历程。这是《红楼梦》叙事的主体,是一座璀灿夺目的艺术大厦,展示出活脱脱的群体人物形象的生命轨迹,包容着巨大的思想内涵。
  前五回与第六回以后所展开的叙事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前五回亮相的人物及他们的性格命运,与第六回以后所展开的艺术生命形态流贯的叙事,形成了互动互补、显隐相彰的动态性叙事形态。前五回宝玉亮相时八岁、黛玉进贾府时七岁,薛宝钗随母进入贾府时九岁,凤姐这时也就是十七八岁,但曹雪芹采用画龙点睛式的笔法刻画了他们性格的核心因素,为张扬他们性格的能量留下了铺张的空间,都将在第六回以后的叙事结构中显示其性格的丰富性,并在贾府衰败这一定势中开拓着他们自身的生命历程。无论是贾府的老爷少爷、奶奶太太,还是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群体青年女子,都被封建的伦理和宗法的网络捆绑在一起,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有的掩饰着内心的淫邪、贪婪、嫉妒和仇恨;有的压抑着青春生命的活力、气血、情感和欲望,总之是互相冲撞、彼此张扬、互为影响地拉扯着……让读者仿佛走进诗意栖居之地,从而获得精神享受的世界。
  因此,我们可以说:原型材料只不过是红学家搜求考证一些素材而已,而不能视作《红楼梦》人物的原型,事件的原型,因为靠这些原型材料在《红楼梦》生命形态中找不到“家庭特征”,更看不到曹雪芹点铁成金的创作过程。《红楼梦》与其他长篇小说相比,曹雪芹家族流传于世的原型材料相对较多,从而大大地开拓了“曹学”研究的领域,但这并不能改变《红楼梦》“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的基本叙事特征。“自叙性、自传性”的研究,主要失误表现在:一,混淆文学与历史之间的界限。二,在考证曹家本事和作品评价上本末倒置,以考证代替对作品的历史分析和美学分析。
原型”与“虚构”的对话(3)
  二、“生活原型”其实是没有生命的生活实录
  从上面的分析中,可知所谓的“生活原型”是没有生命的生活实录。除此而外,整部《红楼梦》找不到一个“人物原型”、“事件原型”。首先,《红楼梦》将曹家家世与封建上流社会相融合,以个别显示一般。贾家虽然有曹家家世的投影,但更重要的是概括了封建上流社会许许多多类似贾家的共同特征,从而预示了整个封建社会末世的衰败。其次,曹雪芹将个人的情感与同时代的许多青年的追求和欲望相融合,写出了千千万万青年共同的苦恼与不幸,从而展示了人性向新的层面发展的趋势。再次,曹雪芹在回忆往事时,超越了家族和自我,从世道演变和人性本身,对自我评价,对流失岁月、秦淮旧梦进行思考,并坦诚地表明了自己的困惑和无奈。
  而刘心武先生在谈“生活原型”的“虚构”、“想象”时说:“当然要虚构,当然要想像,但是都是从已经存在的活泼泼的生命基础之上去发展,去想像,去架构这个人物关系,去铺展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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