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杀人实验

第16章


“为了我你不能说一次看看吗?就为了我?帕尔?”
  他知道她是出于爱,但是声音会毁了他。它会限制他的思维,就像替风带上枷锁。
  “帕尔,你想不想去上学?想不想?学校?”
  她的脸戴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试着讲讲话,帕尔。试一试就好。”
  他抗拒着,恐惧日深。沉默让他明白她内心里一些零星的心思。然后声音又会回来,笨重的实体让意义令人觉得恶心。意义和声音结合。令人恐惧的是,两者之间的连结很快地形成了。他挣扎着与之对抗。声音是一团丑陋的、限制意义的面团,它会盖过脆弱且飞快消逝的符号,这块面团可以放进发音的烤箱里去烤,然后砍成一段段未能得到充分发展的字句。
  帕尔既怕这个女人,又想靠近那份温暖,躲到她的怀抱受她保护。他像钟摆一样,从畏惧这头摆到需要那头,又从需要那头摆回畏惧这头。
  声音持续不断地修剪他的意识。
  ※※※
  “我们不能再等着他们的回音了,”哈瑞说。“他必须去上学,就这么办。”
  “不行,”她说。
  他放下报纸,视线穿过客厅看着她。她的目光继续放在移动的钩针上。
  “你说不行是什么意思?”他暴躁地问。“每次我一提到学校,你就说不行。他有什么理由不该去上学?”
  蔻拉停下钩针,放到大腿上。她瞪着他们看。
  “我不清楚,”她说,“只不过是-”她发出一声叹息。“我不清楚,”她说。
  “他就从星期一开始去上学,”哈瑞说。
  “可是他会受到惊吓,”她说。
  “他当然会受到惊吓。如果你不会讲话,你身边的人都在讲话,你也会受到惊吓。他需要受教育,就是这样。”
  “可是他并不是无知的,哈瑞。我-我敢说有时候他明白我的意思,不需要开口。”
  “怎么会?”
  “我不知道。但是-嗯,尼尔森夫妇并不是愚夫愚妇。他们不会光是不教他。”
  “嗯,不管他们教了他什么,”哈瑞说着,拿起报纸。“我看不出来。”
  那天下午他们邀艾德娜.法兰克过来见见那个孩子,后者决定保持中立。
  他们用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教养帕尔.尼尔森,这点是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个未婚的女老师决定不让这点左右她的态度。那个孩子需要理解。他被父母亲用残酷的方式虐待,必须解除他们的虐待,法兰克小姐自告奋勇要承担这份责任。
  她毅然而然迈开大步,迅速地走在日耳曼之隅往来的主要干道上,想起在尼尔森家那回,她和惠勒警长尝试说服那对夫妇让帕尔入学的景象。
  法兰克小姐一边回忆,一边在想,他们脸上居然出现那种自鸣得意的表情。既傲慢又不屑。尼尔森教授的话彷彿言犹在耳:我们不希望让我们的孩子去上学。就是那个样子,法兰克小姐回想起来。自大得跟什么似的。我们不希望-态度令人厌恶。
  唉,至少那个孩子现在不在那个家里面了。她心想,那场大火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福气。
  “我们在四、五个星期以前写信给他们,”警长解释道,“还没有收到回音。我们不能让那个孩子这个样子继续下去。他需要去学校受教育。”
  “他确实需要,”法兰克小姐表示同意,她苍白的五官挤成常见的顽强武断模样。她的上唇有点胡髭,尖尖的下巴几乎成一个角。万圣节那天,日耳曼之隅的孩子们会观察她们家上方的天空。
  “他很害羞,”蔻拉感觉到这位中年教师的严厉,于是说。“他很容易被吓到。他需要别人多体谅。”
  “会的,”法兰克小姐宣称。“那么,我们来看看那个孩子吧。”
  蔻拉领着帕尔走下楼梯,轻声对他说话。“宝贝,别怕。没什么好怕的。”
  帕尔进入房里,直视艾德娜.法兰克的眼睛。
  只有蔻拉感觉到那个孩子的身体一僵,彷彿他看的不是这个身材瘦削的未婚女子,而是被她一看就会把人变成石头的女妖梅杜莎。法兰克小姐和警长都没有发现那对明亮的绿色眼珠里面的虹膜一闪,他的嘴角微微一扯。他们都无法感觉出他的心慌。
  法兰克小姐面带笑容坐着,伸出她的手。
  “过来,孩子,”她说,有那么一会儿,大门砰的一声关上,隐去闪动的目光。
  “去吧,宝贝,”蔻拉说,“法兰克小姐是来这里帮你的。”她把他带向前去,指下却可以感觉到他吓得发抖。
  又是一阵沉默。那一刻,帕尔感觉自己就好像走进一座尘封百年的古墓里。阴风吹在他身上,他的心上爬满一只只挫折的虫子,奇怪的猜忌与憎恶昆虫涌过-这些都被扭曲的记忆之云所遮蔽。炼狱就是那个样子,有一次父亲说起神话与传说,曾经对他描绘过炼狱。不过这不是传说。
  她的触感凉凉的,干干的。凶恶如刀绞般的恐惧沿着她的静脉下来,注入他的身体里。一声残破的尖叫勒紧他的喉咙,没人听见。他们的目光再度相遇,有那么一下下,帕尔看出这个女人似乎知道他在观察她的脑袋。
  然后她开口了,重新获得自由的他,浑身无力,瞠目结舌。
  “我想我们会处得很好的,”她说。
  ※※※
  骚动!
  他的身体往后一斜,靠着警长的妻子。
  一路走过的地面,骚动一直扩大、再扩大-他就像侦测原子数的盖革计数器一样,一直往强力无比的原子力脉冲层移过去。接近,再接近,随着那股能量的接近,他体内微妙的控制装置震动、发光、摇晃,反应愈来愈强。虽然过去这三个月所接触到的声音削弱他的敏锐度,此刻他却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彷彿走进一个活力源。
  是那些孩子。
  然后门开了,声音静下来,所有的声音就像一股庞大的电流窜过他-都是狂暴的、不受约束的。他依附着她,抓着她那条裙子的手指僵硬,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分开,快速地换着气。他的视线晃动着,晃过一排排的孩子,他们一张张瞪着眼睛的脸,一波波扭曲的能量不断地从他们身上逸出,形成一团纠结、不受控制的网络。
  法兰克小姐把椅子往后一推,从六吋高的高处走下来,沿着通道朝他们走来。
  “早,”她说得干净利落。“我们正要开始上今天的课。”
  “我-希望不会有什么事,”蔻拉说。她俯身一瞥。帕尔眨着两行泪,透过蒙矓的双眼看着那一班的学生。“哎呀,帕尔!”她倚过身去,手指梳过他的金发,脸上出现忧心忡忡的表情。“帕尔,宝贝,别怕,”她低声说。
  帕尔茫然地看着她。
  “宝贝,没什么好-”
  “好了,你只要把他留在这里就好了,”法兰克小姐打岔,她把手搁在帕尔的肩膀上。她无视于帕尔周身一阵颤抖。“他很快就会回家了,惠勒太太。但是你必须留下他一个人。”
  “欸,可是-”蔻拉才开口。
  “不,相信我,这是唯一的方法,”法兰克小姐坚持。“只要你在,他就会心烦意乱。相信我,这种事我以前就看过了。”
  起先帕尔不肯放开蔻拉,紧贴着她,因为在这片令人恐惧且陌生的混乱当中,她是唯一的熟面孔。直到法兰克小姐那双瘦削而硬梆梆的手拉住他,蔻拉才慢慢地后退,不安地关上门,帕尔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仁慈和同情。
  他站在那里发抖,无法出声求救。他感到困惑不解,发出微弱的沟通讯号,但是在一片缺乏纪律的混乱中,他的讯号被打断了,没有人注意到。他很快地缩回去,徒劳无功地尝试与外界隔绝。他只能任由刺人的思绪洪流继续奔流,不受阻挠,直到洪流变成令人麻木、没有任何意义的潮涌。
  “好了,帕尔,”他听到法兰克小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擡起头来看着她。那只手把他从门边拖开。“跟着过来。”
  他不明白那些话,不过尖利的声音够清楚了,从她身上流露出一股无端的憎恶,那份憎恶也很清楚明白。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边,穿过那堆未受过训练的幼小心灵所构成的活灌木丛,行过一条细细的意识之径;这是很奇怪的组合,既保有与生俱来的敏感性,同时被反覆灌输的正规教育覆上一层鲁钝。
  她把帕尔带到教室前面,让他站在那里,他的胸口费力地呼吸,彷彿周遭的情绪是一双双的手,推挤、拘束他的身体。
  “各位同学,这位是帕尔.尼尔森,”法兰克小姐宣布,那个声音瞬间在一波波尚未充分发展的想法之间划下一道刀口。“我们对他要很有耐心。要知道,他的父母亲从来没有教过他该怎么说话。”
  她俯视帕尔,就像起诉律师在凝视证物。
  “他一个英文字也不懂,”她说。
  一时鸦雀无声,身体在扭动。法兰克小姐握着帕尔肩膀的那只手抓得更紧了。
  “嗯,我们要帮助他学习,对不对啊,各位同学?”
  他们之中发出微弱的嘟囔声,形成一片尖细的声音。“是,法兰克小姐。”
  “好了,帕尔,”她说。帕尔并未转身。她摇了摇帕尔的肩膀。“帕尔,”她叫。
  帕尔看着她。
  “会不会说自己的名字?”她问。“帕尔?帕尔.尼尔森?说吧。说出你的名字。”
  她的手指像爪子一样掐下去。
  “说吧。帕尔。帕-尔。”
  帕尔开始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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