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杀人实验

第17章


法兰克小姐松开她的手。“你会学会的,”她镇静地说。
  那不是鼓励的话。
  ※※※
  他坐在教室中央,就像鱼钩上的饵,被抛入水流中,在一张张贪婪的嘴之间打旋,这一张张的嘴里发出痲痺心智的声音。
  “这是一条船。船浮在水上。住在船上的人叫水手。”
  在识字课本里面,船的图片下方印着跟船有关的字。
  帕尔想起爸爸曾经指给他看过的一幅图画。那张画上画的也是船,但是爸爸并没有徒然地用文字形容。爸爸用相关的图像和声音去建构那幅画。正在上涨的蓝色大潮,灰绿色的连绵山岳,拍岸的浪头则是白色的。一艘大船颠簸着、奔跃着、抖动着,暴风在它的索具之间呼号。一轮海上的落日,宁静而庄严,加上一只鲜红色的海豹,海天一色。
  “这是一座农场。农场上的人种粮食。种植粮食作物的人称作农夫。”
  文字。是空洞的,没有力量,无法传达土地那份潮湿、温热的感觉。麦田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像一片金黄色的海。落日挂在红色谷仓墙上的那幅景象。草原上的和风从远远的地方捎来牛铃叮当那股微妙的气味。
  “这是一座森林。森林是由树组成的。”
  那些教条式的黑色符号,不论是听起来或看起来都没有临场感。没有风声像流水一样穿过高高的树梢。没有松林和白桦、橡树、枫树与铁杉的气味。没有踩在堆积了一百年厚的落叶、密密如毯的林地里那种感觉。
  文字。不够锋利,被截去意义,受到侷限,无法召唤,无法扩张。白纸上的黑色符号。这是猫。这是狗。猫,狗。这是男人。这是女人。男人,女人。车子。马。树。桌子。孩子。每个字都是一个陷阱,追捕他的心智。一个设下的圈套,要圈住不固定、不受限制的理解力。
  ※※※
  她每天罚帕尔站在讲台上。
  “帕尔,”她会指着帕尔说,“帕尔。说呀。帕尔。”
  帕尔说不出来。他盯着她看,他够聪明,不敢不接触她的视线,但是他也怕她,不敢再做进一步的接触。
  “帕尔。”一根瘦稜稜的手指戳着帕尔的胸膛。“帕尔。帕尔。帕尔。”
  帕尔极力抵抗。他不得不抵抗。他让视线一片空白,不看教室周遭的一切,只专注于母亲的那双手。他知道这是一场战争。就像恶心感冻结一样,他感觉到自己的灵敏度不断受到侵犯。
  “你没听进去,帕尔.尼尔森!”法兰克小姐会摇他的身体,谴责他。“你是个固执而不知感恩的孩子。难道你不想象别的孩子一样吗?”
  她瞪大眼睛,那两片从来没被人家吻过的薄唇在动,往嘴里面抿得紧紧的。
  “坐下,”她会说。帕尔动也不动。她会伸出僵硬的手指把他拎下讲台。
  “坐下,”她会像对着一条执拗的小狗一样地说。
  每天都这样。
  ※※※
  她马上就醒了过来,下一秒钟她已经起身,急急忙忙跨过黑暗的房间。在她身后睡觉的哈瑞,吃力地呼吸。她关上房门,隔离声音,手滑下门把,开始穿越走廊。
  “宝贝。”
  帕尔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她一开口,帕尔便回过身来,她可以藉着照明微弱的夜灯,看出他脸上的恐惧。
  “宝贝,上床来。”她把帕尔带上床,帮他掖好被子,坐到他身边,握着他那瘦瘦冷冷的手。
  “怎么了,宝贝?”
  他睁大痛苦的眼睛看着她。
  “噢-”她俯身过去,热热的脸颊贴着帕尔的脸颊。“你在怕什么呢?”
  在无声的黑暗中,教室的景象和法兰克小姐站在教室里的景象似乎掠过她的心上。
  “是学校吗?”她问,她还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
  答案写在他的脸上。
  “可是,学校没什么好怕的,宝贝,”她说。“你-”
  她看到泪水涌上帕尔的眼眶,她突然抱起帕尔,紧紧地搂着他。她心想,别怕。宝贝,别怕。我在这里,我爱你,就如你的父母一样爱你。甚至更爱你-
  帕尔抽回身子,他瞪着她看,彷彿搞不懂似的。
  ※※※
  车子停到屋后,韦纳见到有个女人从厨房的窗户前面抽身离开。
  “如果能够早点听到回音就好了,”惠勒说,“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收到只字词组。你不能怪我们收养那个孩子。我们以自认为是最好的方式尽力做到。”
  韦纳心烦意乱,简单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他静静地说。“不过,我们并没有收到什么信。”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上不出声。韦纳瞪着档风玻璃,惠勒则盯着自己的手。
  韦勒在想,霍格和费妮居然死了。真是可怕。那个孩子受到不了解的人残酷而错误的对待。从某方面来看,这点更可怕。
  惠勒想的是那些信和蔻拉。他应该再发一次信的。不过,那些信应该寄到欧洲去了。怎么可能全都寄丢了呢?
  “那么,”惠勒终于说,“你会-想要见见那个孩子。”
  “是的,”韦纳说。
  这两个男人推开车门,下了车。他们走过后院,爬上木造的门廊阶梯。你们教过他讲话吗?-韦纳几乎要开口问,但是他鼓不起勇气问。像帕尔这样的孩子,居然受到一般言词的痲痺和凌迟,一想到这点就让他觉得不舒服。
  “我去叫我太太,”惠勒说。“客厅在那里。”
  警长从后面那座楼梯上楼以后,韦纳缓缓穿过走廊,来到前面的房间。他脱下雨衣和帽子,丢在一张木椅的椅背上。他听到楼上传来微弱的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
  他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从窗前转过身来。
  警长的老婆跟在她警长身边进了客厅。她笑得很客气,不过韦纳知道她并不怎么高兴见到他。
  “请坐,”她说。
  韦纳等她在椅子上坐下,才在长沙发上安顿下来。
  “你有何贵干?”惠勒太太问。
  “你先生有没有告诉你-?”
  “他对我透露你的身份,”她打岔。“但是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见保罗。”
  “保罗?”韦纳讶异地问。
  “我们-”她紧张地双手互握。“我们把他的名字改成保罗。这个名字-似乎比较适合。我是指,适合姓惠勒。”
  “我明白了。”韦纳礼貌性地点点头。
  一阵沉默。
  “那么,”然后韦纳说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见-那个孩子。我会尽可能地长话短说。
  “十年前,在海德堡,有四对夫妻档,艾肯勃夫妇、卡尔德夫妇、尼尔森夫妇还有我和我老婆,决定拿我们的小孩做实验;有些孩子当时尚未出生。这是一项心智方面的实验。”
  “我们接受一个观点,这个观点认为语言是不精准的,古时候的人不能享有语言的好处,却能靠心灵相通。”
  坐在椅子上的蔻拉一惊。
  “尤有甚者,”韦纳并没有注意到蔻拉的反应,继续往下说,“这项能力的基本组织源头仍在运作,虽然不再被利用-就像更高层次的扁桃腺或盲肠-只是没有用到,不是没用。”
  “于是我们展开工作,每个人都要负责搜寻生理学方面的资料,同时也要培养自己的孩子在这方面的能力。我们每个月都会通信,慢慢地得出一套有系统的训练方法。最终,我们打算等这些孩子长大成人以后,成立一个聚落,慢慢地巩固,直到这些孩子的心电感应能力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
  “帕尔就是其中一个孩子。”
  惠勒看起来简直是一脸惶惑。
  “这是真的吗?”他问。
  “这是事实,”韦纳说。
  蔻拉麻木地坐在椅子上,瞪着这个高大的德国人。她想到帕尔似乎不需要靠言语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想到他对学校和法兰克小姐的恐惧,想到不知有多少次她醒来去看帕尔,虽然帕尔一声都没有出过。
  “什么?”韦纳在讲话,她擡起头来问。
  “我说-现在我能看看那个孩子了吗?”
  “他在学校,”她说。“他待会会到家-”
  她停了下来,因为韦纳脸上出现近乎惊恐的表情。
  “学校?”他问。
  ※※※
  “帕尔.尼尔森,罚站。”
  那个幼小的孩子离开座位,站到书桌旁边。法兰克小姐对他比了一次手势,他与其说像个孩子不如说像个老头子,脚步沉重地走上前站上讲台,和往常一样站到她的身边。
  “擡头挺胸,”法兰克小姐要求。“肩膀往后缩。”
  他动了动肩膀,直起背。
  “你叫什么名字?”法兰克小姐问。
  男孩微微抿紧嘴唇。他的吞咽动作发出一声干干的咕噜声。
  “你叫什么名字?”
  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除了那些幼童们不安地动来动去。他们的思绪飘忽不定,就像风吹随意地吹着他又拂开。
  “你的名字,”她说。
  他不答腔。
  这位未婚的女老师盯着他看,她在看着帕尔的那一刻,自己童年时期的记忆掠过心中。想起患有躁郁症而骨瘦如柴的母亲把她关在阴暗的前厅,一次一关就是几个小时,她坐在那张大圆桌前,曲起手指在磨得光光滑滑的扶乩板上-让她想要尝试和死去的父亲沟通。
  那几年恐怖的记忆依然跟着她-一直跟着她。她身上比较细微的感受力受到伤害,扭曲打结,搞到她痛恨和感知有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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