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杀人实验

第22章


  “赞美圣父、圣子与圣灵。”
  会众以一声拖长的阿门结束他们的歌颂。莫法先生的手指从手键盘上擡了起来,关掉马达;教堂的正厅再度响起窸窣声,穿着黑袍的牧师举起手来抓着讲道坛的扶手。
  “亲爱的天父,”牧师说,“我们是祢的子民,今天我们在这里聚会举行圣餐崇拜。”
  在楼厢上,微微抖出一个低音。
  莫法先生倒抽一口气。他的目光跳到开关键(关着),跳到气压计的指针上(静止不动),再往机电室看去(寂静无声)。
  “听到了吗?”他轻声细语说。
  “好像有听到,”温戴尔表示。
  “好像?”莫法先生紧张地说。
  “这个嘛……”温戴尔伸手过去轻扭气压计刻度盘上的按钮。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哼了一声,转身朝电动机室走去。莫法先生起身,蹑手蹑脚跟在他的身后。
  “在我看来好像寂然无声,”温戴尔说。
  “但愿如此,”莫法先生答覆道。他感觉到双手抖了起来。
  奉献经不该过分凸显,应该一本正经地奏出动人的背景音乐,衬托出硬币的叮当声和纸钞的沙沙声。莫法先生深知这点。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适当地赋予音乐神圣性。
  但是,那天早上……
  那些不和谐的和弦肯定不是他弹出来的。莫法先生很少出错。琴键抗拒着,在他的碰触下像活物一样颤动。是想象力作祟吗?和弦弱到变成不具厚度的八度音,然后过了一会又充满了声音,是他的问题吗?老人家浑身僵硬地坐着,听着乐音在空气中不稳定地流动。启应文结束后,他再度打开管风琴,她似乎表现出执拗的行为。
  莫法先生转过身来对他的表弟窃窃私语。
  突然间,另外一个表上的指针从中强跳到强,音量爆大。老人家感觉到自己的腹部肌肉一紧。他那双苍白的手急急从键上弹起,有一会儿只听到教堂看门人沉闷的脚步声,还有捐款落入奉献篮里的声音。
  然后,莫法先生的手再度回到键盘上,奉献经的轻吟再度响起,优雅而不引人注意。老人家注意到楼下那一张张的脸转了过来,好奇地歪着头往上看,他紧抿的嘴唇发出声音。
  “听,”温戴尔在奉献金收完后说,“你怎么知道问题不是你身上?”
  “因为问题就不是出在我啊,”老人家低声回话。“是她的问题。”
  “真是疯狂,”温戴尔回答说。“没有你的演奏,她不过是一台奇妙的机械装置罢了。”
  “不对,”莫法先生说着,摇了摇头。“不对。她不只是一台机器而已。”
  “听好,”温戴尔说,“你说,他们要处理掉她,让你觉得心烦。”
  老人家闷哼了一声。
  “所以呢,”温戴尔说,“我认为这些事都是你做出来的,在无意识的状态下。”
  老人家想了想。没错,她是乐器,这点他心知肚明。她的发声是他用两脚和十指调节出来的,不是吗?如果没有他的双手和双脚,就如温戴尔所说的,她不过是一种机械装置。管子和控制杆和一排排静止的键盘,没有功能的旋钮,手臂般长的脚踏键盘和挤压的空气。
  “欸,你觉得呢?”温戴尔问。
  莫法先生俯看正厅。
  “赐福祈祷的时间到了,”他说。
  就在赐福祈祷的殿乐中段,第二键盘连结至第一键盘的音栓被推了出去,空气中回响着如雷的号角声,扩大的抖音响彻教堂,莫法先生敲着键盘的手才又把推出来的音栓推进去。
  “不是我,”殿乐结束后,他低声说,“我看到它自己动了。”
  “没瞧见,”温戴尔说。
  莫法先生看看楼下,牧师先生已经开始朗读下一首赞美诗。
  “我们必须中断这场礼拜,”他用发抖的嗓音低语。
  “我们不能那么做,”温戴尔说。
  “但是会出事的,我很清楚,”老人家说。
  “会出什么事?”温戴尔嘲笑道。“不过就是几个音演奏坏了。”
  老人浑身紧绷地坐着,瞪着那些键盘。那双手放在膝上,无声无息地绞在一起。然后,牧师朗读完毕。莫法先生演奏赞美诗的起始乐句。会众起身,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始唱了起来。
  这回除了莫法先生谁也没注意到。
  管风琴的音色出现所谓的“惰性”,这是一种不带感情的特性。司琴无法改变这种音质,这种音质是无法改变的。
  但是,莫法先生听得很清楚,他的不安表现在音乐里。听见这个预警令他不寒而栗。他在这里担任司琴长达三十年之久。他比谁都清楚这架管风琴的运转。她所承受的压力和反应都存在他的触感记忆里。
  那天早上,他所演奏的是一台陌生的机器。
  赞美诗结束了,她的马达却不肯停下来。
  “再关一次,”温戴尔告诉莫法。
  “我关了,”老人家受惊地低语。
  “再试一次。”
  莫法先生用力推动开关。马达继续在动。他再推一次开关。马达继续跑。他咬紧牙关,第七次推动开关。
  马达停下来了。
  “我不喜欢这样,”莫法先生有气无力地说。
  “听着,我见过这种情形,”温戴尔说。“你把开关推过去的时候,它会推动一个铜触头,触及某种陶瓷片。金属线就是这样接触在一起的,如此电流才能流过去。
  “欸,开关推动的次数多到它会在陶瓷片上留下残余,电流就会通过。就算开关关了也一样。我见过这种情形。”
  老人家摇摇头。
  “她知道,”他说。
  ※※※
  “真是疯狂,”温戴尔说。
  “是吗?”
  他们人在电机室。楼下的牧师正在讲道。
  “当然是,”温戴尔说。“她是管风琴,不是人。”
  “我再也搞不清了,”莫法先生声音空洞地说。
  “听着,”温戴尔说,“你想知道可能是怎么回事吗?”
  “她知道他们要她离开这里,”老人家说。“就是这么回事。”
  “啊,少来,”温戴尔说着,不耐烦地扭动身子。“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这是一座老教堂-这架老旧的管风琴已经撼动这些墙壁长达八十年之久。八十年的时间,墙壁会开始变形,楼板会开始下陷。楼板一沉,这台马达就开始倾斜,电线就损坏,产生电弧。”
  “电弧?”
  “没错,”温戴尔说。“电流跳过缺口。”
  “我不懂,”莫法先生说。
  “所有这些多出来的电跑进马达里,”温戴尔解释。“这些中继机里有电磁体。里面的电愈多,电力就愈大。也许足以造成这些状况的发生。”
  “就算是这样好了,”莫法先生说,“她为什么要抗拒我?”
  “哎呀,别再那么说了,”温戴尔说。
  “可我就是知道,”老人家说,“我感觉得出来。”
  “她只是需要修理罢了,”温戴尔说。“来吧,我们出去外面。这里面好热。”
  莫法先生回到他的凳子上,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瞪着那些踏键。
  他纳闷着,一切都如温戴尔所说的-有部分原因出在机械缺陷,有部分则是他的错?是真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该草草地下结论。当然,温戴尔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莫法先生感到头有点痛。他微微扭身,脸皱了一下。
  但是,发生过的这些事,包括琴键会自己按下去,音栓推出来,音量爆大,不应该有感情的时候出现感情。这是机械的毛病,还是他的过失?好像不可能。
  那股刺痛的激动感并未减弱。像一把火烧上来。一阵不安的咕哝声在老人的喉咙里震动。他的手指搁在身体两侧的凳子上,动了动。
  他忖道,但是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谁敢断定这架管风琴只是一部无生命的机器?就算温戴尔说得对,难道这些因素就不可能赋予这架管风琴异常的领悟力吗?倾斜的楼板、爆裂的电线和电弧、充电过量的电磁-这些难道不会赋予它认知吗?
  莫法先生叹了口气,直起身子。瞬间,他停止呼吸。
  在他眼前的教堂正厅一片模糊。好似一片胶状的烟雾般抖动。会众融化了,黏在一起。在他的视线里他们成了焊熔的物质。耳朵里听到的一声咳嗽,变成几哩外传来一声空洞的爆炸声。他想要动,却动不了。他瘫坐在那里。
  事情发生了。
  与其说是文字式的思考,不如说是一种原始的感觉。它像电流一样在他的内心里起伏、颤动。担忧-恐惧-憎恨,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莫法先生坐在凳子上打颤。他只能惊恐地想到自己-她的确是知道!其余的都慑服在压倒性的力量之下。那股力量愈升愈高,令他充满了仇恨的思想。教堂消失了,会众消失了,牧师和温戴尔都消失了。老人像钟摆一样,在一个无底洞上面摆荡,恐惧和仇恨像阴风一样,霸道地撕扯着他。
  “喂,怎么了?”
  温戴尔急切的耳语震得他回过神来。莫法先生眨眨眼。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你打开管风琴的开关。”
  “打开-?”
  “还面露微笑呢,”温戴尔说。
  莫法先生的喉头发出颤抖的声音。突然,他意识到牧师的声音读到了最后一首赞美诗。
  “不,”他小声地说。
  “什么?”温戴尔问。
  “我不能把她打开。”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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