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的心事

第四十二章
    倪子扬从没有看到过这种有点儿颓废的、自暴自弃的、又无可奈何的父亲。他最喜欢看自己老爸的笑脸，老爸一笑起来，给人感觉开朗而阳光，即便不笑的时候，看向自己和妈妈的眼神，也总是充满了温柔的笑意，一看就是个好脾气又怕老婆的居家型好男人。
    可现在……
    倪子扬不知该怎样形容此时这种复杂难言的心情，即有些难以置信，又对自己一向敬爱的老爸有些失望，而失望中，又夹杂着些痛心、心疼，和怜悯……
    “爸，我……我今晚不回家，您一个人回去吧，我先走了。”竭力控制住心头刚刚又涌起来的一股愤怒情绪，倪子扬说完这句话便飞快地转身出了包间，来在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头对老爸说道：“您回去时注意点儿，以后……您别再抽这么多烟了，对身体不好。”说完，倪子扬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餐厅，倪子扬靠在路边的一个电线杆上，仰头看向墨黑的夜空，努力控制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
    这个愚蠢又糊涂的老爸！就算他一个人去背了所有的事，难道他跟老妈就会好过了吗？要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啊！他不但是老妈的天，也是自己的天，可要是天塌下来，他们怎么还能好过得了！
    倪子扬知道老爸这时侯需要他，他刚才应该留下陪陪老爸的，但是他不能，他怕心底间突然涌起的这股愤怒情绪爆发出来。老爸已经很不好受了，如果再被自己儿子骂一顿，除了只会让老爸更加难过外，什么用也没有。可是让他开口去安慰做了那样事情的老爸……他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转身发泄般狠狠踢了脚刚才身后靠着的电线杆，脚上传来一阵钝痛，倪子扬咧着嘴蹦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那一下脚被踢疼了，倪子扬的眼里突然就流下泪来。
    狠狠地将眼中冒出的泪水擦掉，倪子扬干脆向方浩所在的茶餐厅走去。然而，刚擦干的泪水，在下一刻，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带来的漫画书已经看完，方浩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快九点半了，那家伙怎么还没来，倪叔叔突然单独找他，会有什么事呢？
    手肘撑在面前的桌上，方浩托着腮无聊地向窗外望去。
    时间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外面的夜色感并不浓重，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街边的各色霓虹灯，将这个城市装点得妖娆而充满诱惑。
    眼底间，很快跳入一个熟悉的身影，方浩昏昏欲睡半眯着的眸子，顿时睁得大了些，眼神也在那一瞬间亮了许多。
    然而很快，方浩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那个家伙……在做什么？
    只见大玻璃窗外的不远处，倪子扬双手插兜正低头在茶餐厅的门口来回徘徊，时而停下脚步望望天儿发一下呆，时而又不耐烦地抬起双手揉一把自己的头发，于是他那头顺贴的黑发马上跟鸟巢似的支楞八翘。来回过往的一些年轻女孩子们，有不少回头捂嘴看着倪子扬笑，然后又跟自己同伴嘀咕几句什么。
    方浩的视线随着倪子扬的身影移动了几个来回后，终于不耐烦了，收起托腮的手臂，拿起电话打了出去。手机贴在耳边，视线依然放在窗外的人身上。
    只见外面的那个家伙似乎是听到了手机的铃声，终于止住了来回徘徊个不停的步子，从裤兜里摸出了手机。
    手机很快接通。
    盯着窗外的身影，方浩举着手机面无表情道：“你在哪儿？”
    倪子扬：“哦，到了到了，我已经到了茶餐厅门口，马上进去。”
    方浩收了手机，见窗外的人也将手机又揣回裤兜，然而下一个动作，却是转身朝茶餐厅门口相反的方向跑去。
    方浩：“？！”
    倪子扬几步跑到街边，来到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小轿车旁边，拿人家的车玻璃窗当镜子，先抬起手来用力搓了几下自己的脸颊，然后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刚刚被他揉得一团乱的头发，觉得满意了，这才转身往餐厅门口走来。
    方浩：“……”
    方浩咬牙，这个二百五！
    在外面转了半天，倪子扬此时已经稍稍有点儿平静了。他不想让方浩看出什么，于是脸上尽量挂着一个轻松的笑意走向方浩，“等烦了吧，你刚才吃的什么？”说着，在他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
    方浩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倪子扬的脸，只是眼神有少许的犀利，似乎想从这家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笑容很勉强，眼睛还有点儿红，像是刚哭过一样，呃……哭？！这个家伙会哭？为什么！
    方浩都不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这家伙掉眼泪，是在什么时候了。小学？还是幼儿园？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倪叔叔真有外遇了要跟刘阿姨离婚？
    见方浩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倪子扬冲他嬉皮笑脸道：“干嘛这么盯着我看，才走这么一会儿就想我了？”
    方浩无视某人的无赖嘴脸，开口问道：“你到了不进来，在外面来回瞎溜达什么？”
    “啊？”倪子扬愣了一下。
    方浩轻轻朝右手侧紧挨着的大窗户一甩下巴，倪子扬顺着看去，立马傻了，挠着脑袋支支吾吾道：“哦……原来你早看见我了。”
    “废话！”方浩扫了眼倪子扬脑袋顶儿上一小撮儿没捋下去的呆毛儿，说道：“看你半天了，跟演戏似的，怎么了？”
    倪子扬这回也不装了，干脆把倪爸爸这点儿事儿都跟方浩说了一遍，方浩越听越心惊，眉头也蹙得越来越紧。最后终于听倪子扬把事情说完，方浩的眉头都拧成一个疙瘩了。“倪叔叔到底收了多少钱，怎么可能会死刑啊？”
    倪子扬摇了摇头。“他没说，我后来也没问，这么多年，我估计还不得有个百八十万的？”
    话说倪爸爸别看职位算不上很高，但架不住手里有实权，平时往他家里送礼的就不少。头几年，倪爸爸倒是绷住了什么都不收，但人在江湖，又赶上这种世道，你根本不可能独善其身，更何况还会有不少同事亦或上司的各种裙带关系找过来，根本不可能把人都拒在门外。于是，倪爸爸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个底线，只要对方送的礼别太过，而且求自己的事儿自己也确实能帮上忙，他干脆也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百八十万？”方浩歪头想了想，“百八十万够死刑吗？”
    倪子扬迷茫了。“哦……我也不知道，不会是千八百万吧？草！要真有这么多，那女的也太黑了，我觉得我爸不至于收这么多。”
    方浩想了想，干脆从包里把IPAD拿出来，上网查受贿罪的量刑标准，然而查询结果一出来，方浩和倪子扬就都傻了。
    【受贿罪量刑标准 …… 根据本条第383条的规定，犯受贿罪的应依以下规定承担刑事责任：
    受贿罪的量刑问题与贪污罪基本相同。以受贿数额和受贿情节为标准，具体确定行为人的刑罚。
    1、个人受贿数额在10万元以上的，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可以并处没收财产；情节特别严重的，处死刑，并处没收财产。
    2、个人受贿数额在5万元以上不满l0万元的，处5年以上有期徒刑，可以并处没收财产；情节特别严重的，处无期徒刑，并处没收财产；
    ……】
    “我草！没搞错吧！”倪子扬看了，顿时炸毛了。“十万块就能判无期了？那……什么叫情节特别严重的？十五万？二十万？还是……妈的，十万块现在还是钱吗？要是真照着这个标准执行，咱国家的公务员还不得枪毙一半儿啊！”倪子扬此时很激动，眼圈儿又有点儿红了，怪不得老爸说他够死刑的标准了。
    方浩一看他现在这模样，就知道这家伙刚才果然哭过，于是开口安慰道：“我觉得不至于这么严重，现在哪儿没收贿的？听说咱大学想保研都得给教授去递红包。”
    听到方浩这么说，倪子扬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猛地一点头道：“就是，据说送少了人家还都看不上呢！别说咱大学了，那天听我妈说，现在想上个好点儿的幼儿园都得托人找关系，而且红包还不能少送，小学初中就更别提了，不光这个，听说现在去医院做个手术也得给大夫塞红包，这尼玛什么世道，我就不信这些人年年这么收下来，金额超不过十万去，要真照这标准，还不都得毙了！既然大家都收，凭什么就光把我爸给判死刑啊，要死就都死！”倪子扬越说越气愤，突然一拍桌子，愤然道：“妈的，老子的理想目标现在变了！”
    方浩：“……，你……还有理想呢？”
    “废话，你没有啊！以前的不说了，以后，我准备朝着主席的目标奋斗！”
    方浩疑惑道：“你想当学生会主席？”
    倪子扬又一拍桌子，“学生会主席算个屁啊，我现在的目标是国家主席，我还就不信了，不是说十万以上就枪毙吗，妈的，到时候我天天查贪污腐败，发现一个毙一个，绝不手软，要是纪检委的跟着一起玩儿猫腻，就尼玛拉出去毙他两回！”
    方浩：“……”
    倪子扬同学，愤青了！
    方浩静静地听着倪子扬各种的发泄与咆哮，知道他心里现在不好受，也没打断他满嘴跑火车的胡言乱语。后来见他终于渐渐平静了些，才开口问道：“倪叔叔的意思是……这事儿就先这么拖着？”
    倪子扬说得口渴，拿起方浩面前的饮料杯来喝了一大口，这才说道：“我觉得他就是这个意思，想侥幸看看这次纪检委来查能不能躲过去，可他又怕万一被查出什么，回头哪天突然真被双规了，我跟我妈没一个有思想准备的，所以他就把这事儿告诉我了，说到时候让我照顾好我妈。”说着，拿起杯子想再喝一口饮料，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于是将空杯子重重地放回桌上。“你说我爸既然早知道会有今天，他早干嘛去了！”
    方浩听了，半天后开口道：“你介意我把这事儿跟我爸说说吗？我觉得他也许能帮着出出主意什么的。”
    这种事，对他们俩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半大孩子来说，确实太大了，得找个靠谱儿的大人商量商量。
    倪子扬想了一下，点头道：“成……吧，这事儿我也不能跟我妈说，现在也就只能跟方叔叔商量商量了。”
    于是方浩马上拿出电话，给方爸爸打过去。电话里自然不能细说这种事儿，方浩只是跟爸爸约了第二天中午一起吃饭，并让他找个清静好说话的地方，别再跟上回似的，动不动就冒出个女人来捏他的脸。
    方杰明自然是儿子说什么是什么。
    电话挂掉之前，方杰明突然有点儿幽怨地说道：“小浩，那天你那个电话，可真是给我害得不浅，要知道我好不容易才劝动你妈妈回国跟我复婚，可你这个电话一打来，就全砸了，我跟你说，回头你妈那儿你得负责给我搞定！”
    听老爸这么说，方浩不禁笑了。“我妈那儿还是得您自己亲自去搞定，不过……这边儿我能帮您把奶奶给搞定。”
    电话另一头的方杰明听到儿子这句话，眼神顿时就亮了。“真的？！”
    “嗯。行不行？”
    “行，太行了，回头你妈妈那儿我再去努力！那就这样吧，明天见面再说。”
    “好……喂，爸！”方浩刚要挂电话，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也正要挂电话的方杰明，说道：“爸，这几年，您要是跟什么女人在外面给我生出个什么弟弟妹妹来，我劝您最好提前坦白了，要不然……哼！”方浩没再说下去，果断挂了电话。
    方杰明听儿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怔怔地看着被挂断的手机，随后苦笑着摇摇头。
    现在的孩子，脑子里装的这都是什么啊！
    倪子扬和方浩回了宿舍，宿舍里居然只有箫乐一个人。
    乔向东跟高薇甜蜜外宿中，王瀚跟同学跑到校外的网吧玩儿通宵游戏去了。
    看到倪子扬和方浩这时候推门进来，箫乐不禁一愣。“你们怎么大周末的还回来了？”
    方浩知道倪子扬心情不好，现在应该不想开口说话，便主动开口答道：“明早我还要去医院输液，从学校去方便。”
    “哦……”箫乐眨着大眼看看脸色依然冷峭的方浩，又看看脸色貌似不太好的倪子扬，搞不清状况的他，只是关心地又问了一下方浩的身体，听他说没什么事儿了，便很有眼色地不再说话了。
    俩人回来没多久，宿舍的灯就熄了，好在他们中午都在家洗过澡了，只随便地洗漱一下，就都上床睡下了。
    今天，宿舍里少了乔向东和王瀚这两个呼噜王，房间里格外地安静。不久，便听到箫乐发出沉睡后均匀的呼吸声。
    躺在床上的方浩，躺下后一直睁着眼，支愣着耳朵听上铺不停地翻身声。他知道，上面的家伙今晚一定会为倪爸爸的事情而睡不着。
    没多久，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一亮。拿起来一看，竟是上铺的家伙发来的短信，方浩将短信点开。
    【睡了吗？想你了！】
    方浩望了眼头顶的床板，唇角情不自禁地向上弯了弯，想了想，决定无视倪子扬的这条短信，装睡。然而没过多久，听到上面的家伙又来回翻了几个身，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安静了，他的手机又亮了。
    方浩再次点开短信：【哥真的想你了！】
    知道要是不给这家伙回复一条过去，他能一直闹腾到天亮去，于是唇角含笑的方浩很快回复道：【嗯，我也想你了！】
    三秒钟后，从上铺突然探下来一个脑袋，看着下铺的人咧出一口白牙。
    方浩警告性地抬腿冲他晃了晃脚丫子，倒挂着脑袋嗖地一下又收了回去。
    然而没一会儿，方浩的手机又亮了。
    【哥睡不着！】
    方浩果断回复过去：【数羊！】
    倪子扬：【数山羊还是绵羊？】
    方浩：【……】
    倪子扬：【我数耗子吧，家养的那种！】
    方浩抬起双脚，用力往上顶了两下床板以示不满，于是上面终于安静了。方浩知道，这家伙现在跟他逗贫，不过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去想倪爸爸的事情而已。
    果然，没过多久……
    倪子扬：【你说……我爸不会真有事儿吧？】
    看着这条短信，方浩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并很想抱抱此时的倪子扬。不管再怎么转移注意力，他怎么可能不想自己爸爸的事儿！
    想了想，不擅长安慰人的方浩没有顺着倪子扬的话来安慰他说不会有事儿，而是回复道：【你……下来睡吧！】
    于是三秒后，上面的人已经到了方浩的床上。
    方浩往里挪了挪，给倪子扬腾出些地方来，倪子扬侧身默默地躺下，一只胳膊穿过方浩的颈窝，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盖好被子后，倪子扬另一只胳膊隔着被子搂在方浩的腰上，就像小时候两人一起睡觉时那样搂着他，所不同的，是方浩此时没有背对着他。
    方浩将身体往下挪了挪，头顶抵在倪子扬的下颌处，一只胳膊贴身也搂在他的腰上，并用力紧了紧。
    这个无声的、简单的安慰性动作，要比任何华丽的安慰话都更加让人贴心。
    感受到方浩这个无言的安慰，让倪子扬始终处于低迷烦乱的心情，似乎稍稍好了一些。
    于是，两人保持着这个紧紧互拥的姿势，就这样静静地不动了，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开口讲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