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第39章


好像他又自杀了一次回来。他受不了那种绝望。 
  假如她也同大车队长的老婆那样,在门口的树阴下放一只小桌,在太阳偏西那会儿,他劳累一天收工回来之后,炒一碟辣椒鸡蛋,倒上一盅酒——给她的丈夫,后来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变成那样。 
  他是个男人。他要抽烟,要海聊神吹,要像个顶让人看得起的男人那么活着。 
  可,她却把那个小屋变成了一个书斋。她不喜欢他同什么人都来往,不喜欢烟味、酒味,甚至不喜欢猪肉的香味,她好像打算在此修行了——每月给孩子寄二十块生活费,扣去归还欠债二十块,两个人六十四元工资,常常只剩下三分之一,买了粮油,还能吃什么?咸菜、酱油,酱油、咸菜,她克勤克俭地过得理所当然,他却受不了。 
  要是约上几个人,坦坦荡荡地到老乡屯子里去抓一群鸡回来,即便让人看见了,等他们带着家伙打上门来,那一只只肥母鸡早已放了血褪了毛,白嫩嫩地挂了一溜。“偷鸡?认认吧,哪只是你家的!”干瞪眼。 
  偷鹅就更便当了。趁那些鹅昂着脖子吃榆树叶儿,一把抓住那长脖子,往后一拧,弯成一个结子往它大翅膀底下一塞,完事大吉,连点声响都没有。裹在棉袄襟里回家,鬼晓得?炖满满一锅,上顿下顿吃不了地吃。 
  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做。 
  首先,肖潇会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地叫: 
  “哎呀,一只鹅,哪里来的呀?” 
  买的,多少钱?钱呢?干吗这么浪费。 
  送的?谁送的?不能白要别人东西,我送钱去…… 
  偷的——说得出口吗?偷个人的东西,是贼;偷公家的东西,是盗窃。你——堕落! 
  他知道他和肖潇之间的那根感情纽带,已被剥蚀过许多次了。他使肖潇失望得太多。当初他们相识时候那个光辉的他,已蒙上了太多的尘土。或许再有什么意外的风暴,那根纽带就会折断、破裂…… 
  他总想起冬天她月子里那只奶羊的事。虽然那一次她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说,但他能感觉到,一连许多天,她的嘴唇是冰冷麻木的,她的怀抱也是冰冷麻木的。以至他的手指、他的舌尖在接触到她以往对他来说是如此销魂的肉体时,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和陌生。在她那种神思恍惚和漠然的拥抱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得到,或者说她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他爱她,他害怕这样的冷落和疏远。在大鹅与清贫之间,他宁愿服从后者。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宝贵的东西,他不愿在她心里破坏了自己。   
  《隐形伴侣》二十六(3)   
  然而那是一种违背他天性的痛苦的服从。他答应她,又无缘无故地对她发火;他粗暴地摔东西,又跪在她面前请她原谅。他开始走出小屋到别处去,可是,扁木陀阿根已经死了,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一有空就在女宿舍帮人挑水劈纷印T儆械木褪桥朴选⒕朴押统鸬小钍榧歉绽戳巳欤腿玫缁敖械焦芫挚崛チ恕K缫淹怂飧鋈瞬诺拇嬖凇<亲∷嬖诘模挥婿佑阃泛汀靶∨ぁ薄 
  于是他仍然偷偷去老范头的场院喝酒。他对肖潇说,他要去加夜班拉砖或是出窑。他喝得酩酊大醉,在老范头的炕上倒头睡到天亮,然后睡眼蒙频馗糯蠡锶ジ苫疃榭兆暝谀母龉嗄敬岳锎蝽铩S惺笔翟诙裥牡媚咽埽愫昧诵や焐瞎さ氖奔洌腿聘鐾涠丶胰ァK展ち耍室痪洌夯乩凑饷丛纾克皇悄侵峙耍霾换崛サ鞑樽蛲砹优傻氖裁匆拱啵傻氖裁椿疃K雒我裁幌氲剿峥豕ぁ 
  然而旷工的天数却一日日增加,他不仅无钱买酒,连出满勤的三十二块钱工资也到不了手。他对肖潇说什么?债呢?儿子呢?他不知道,他时醉时醒。醉时向老范头借钱,醒了便把鱼虾杂碎吐还给他。在岸上时知道那借的钱总是要还的,可一扎进那口井里,便不明白老范头的钱究竟是从哪来。 
  明天,明天,明天拴在哪个龟孙子的裤腰带上!     
  第三部分   
  《隐形伴侣》二十七   
  一个月黑天高的夜晚,他正同老范头喝着酒。老范头前几日才叫钉子扎了脚,工伤休息了几天,总好不利落。屋子里四下静得连只壁虎贴墙爬过的声音都能听见。忽然,门口的黑子恶声恶气地吠起来。老范头异常灵巧地出溜下了地,悄没声儿地递给他一把二齿子,一股酒气喷到他耳根:“快,出去瞧,你腿快,要是有偷化肥的,非逮住他,啊?” 
  他冲出门去。外头黑极,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他用手电一晃,隐隐望见两个人影,跌跌撞撞往西跑去了。他解开黑子的链条,几步追上去,抡起二齿子就打。只听见“哎哟”一声,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在地上。一个人,扑通跪在他脚下。他用手电照照,是两袋化肥。 
  他喝住黑子,厉声问:“哪的?” 
  “西,西边屯子……种地,跟不上肥……生产队让……让俺……” 
  每年为了争地争水,农场和屯子少不了得干上几场仗。去年夏天,有个屯子的老乡在一夜之间剪去了农场百十亩地的麦穗儿。出了人命,还有抬棺材来农场游行要赔款的。官司一打到地方,农场方面没有打赢的时候——你们官办的农场吃官粮,家大业大,金饭碗饿不死。所以,这农药化肥,每年都不知要让生产队明偷暗拿去多少,反正农场亏损了有国家。你知道农场的干部同生产队做了什么交易?农场派拖拉机去替老乡屯子耕地,屯子送来的猪肉、黏米、豆腐、饲草又落进了谁的腰包? 
  他突然怒从中来,顿顿二齿子,说: 
  “不行!跟我走!” 
  那影子晃了晃,在胸口摸摸索索地掏什么。 
  “你要干啥?”他警觉地一闪身,手电直射过去,照在那人脸上。然而他怔住了,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十元钞票—— 
  “求求您大爷,饶俺一回……庄稼人不易……农场不差这几袋化肥……俺们有钱也没处买去……” 
  那张显然早有准备的纸票塞在他手里。他呆立着。一阵踢里趿拉的脚步声,人影消失了。 
  他又拧亮手电照了一遍:是一张十元的钞票,票面灰秃秃,上头有几个脏兮兮的工农兵,面目狰狞。 
  他望着黑暗的田野,冷笑了一声。 
  “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 
  “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 
  “打倒反革命分子范世才!” 
  “野心家、阴谋家陈旭必须老实交代!” 
  领着呼口号的是郭春莓。她越发地胖了。眼睛陷在一堆肉里。喉咙里射出支支利箭。 
  “陈旭严重丧失立场,被阶级敌人拉下水,同就业工人一起酗酒,策划反革命阴谋活动……” 
  他打断她: 
  “哎,慢点,你知道什么叫做阶级敌人?就业工人是什么?留场就业,不是劳改犯,不要敌我不分……” 
  人群窃窃。 
  她不理他,昂着脖子继续念: 
  “他终于在阶级敌人教唆下,盗窃国家财物,敲诈勒索贫下中农。我们要正告陈旭:你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必须悬崖勒马……” 
  他斜视她一眼,慢吞吞说: 
  “危险的不是我,是那五百头猪,饿得满分场乱转啃屎舔尿,茅楼都不用打扫了。希望养猪模范发明一种新的饲养法,在她外出讲用期间,不必请专人代劳,而能够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人群中发出一声又响又长的旋转怪调。 
  “噗……啪……” 
  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敲板凳,扔帽子…… 
  “小女工”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喝道: 
  “有啥可乐的?屁——乃肚中之气,一不留神,溜了出去。笑啥?谁笑批谁!” 
  一声长屁,肆无忌惮。 
  几颗星从云缝里挤出来,大地仍然一团漆黑。它照亮不了他。它的光亮来自许多个世纪之前。 
  他跺跺发麻发酸的脚,低头看一眼手心里紧攥着的那湿乎乎的十元钞票,咬咬牙将它塞进了衣袋。 
  他回到场院小屋,仰起脖子把半缸子“二锅头”一口傲恕 
  老范头从他身后一瘸一瘸地跟进来,他拄着一把铁锹,已在门口等了多时。 
  “跑了?”他小声问,转动着疑心重重的眼珠,“怎么没动静?” 
  “跑了。”他七仰八叉地倒在炕上。 
  黑子摇着尾巴走进来,把前爪搭在炕桌上。 
  “去!”老范头狠狠地给了它一下,嘟哝着,“这狗东西真是不中用,到明春非想法子弄条好种来不行……唉,原先那白蹄儿,多好的一条狗,叫你们知青打了吃……” 
  “我赔你!”他咆哮,“赔你!”   
  《隐形伴侣》二十八(1)   
  她在看一本书。书里夹着好多书签。她拿起书签来看,才发现每张书签都是钞票。有一角、两角、五角的,还有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还有一张椭圆形的,写着四元;一张三角形的,写着三元;一张鸡心形的,写着二十元。她想起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三元、四元和二十元的钞票,觉得好奇怪,她仔细看了又看,看到上面有麦穗和镰刀,还有许多工农兵大团结,又敲了敲,竟然叮当作响,好像钢板一样,才放了心。她把这些钱一张张收起来,用橡皮筋束好了,放在帆布箱里的最底层。 
  她在心里算了又算,有了这笔额外收入,她可以一次把回家借的路费还清了,这个月还可以给孩子多寄十块钱:寄三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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