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第40章


孩子快六个月了。从照片上看,还是那么大一点,大概是奶妈的奶也不够吃了。如果还剩一点钱,可以买一条大床单,买两只新枕套。结婚到现在,什么床上用品也没有添置过…… 
  她到后园去摘黄瓜。 
  陈旭把一件东西递给她,是个襁褓,她接过来一看,不是儿子,是一只又白又胖的冬瓜。 
  她吸吸鼻子,一把抓住了他。 
  你又喝酒了。 
  什么?陈旭搂住她。 
  有人告诉我,说你老在场院喝酒,你还骗我说打夜班,我都知道了…… 
  陈旭“嘿嘿”笑起来,搂紧她,张大嘴凑到她面前,呵了一口气,说: 
  你闻闻,是酒吗?不是,是甜酒酿。 
  她闻了闻,果然是甜酒酿的气味,甜又酸,香味扑鼻,她口水差点淌下来。她说:我也要吃甜酒酿。 
  陈旭就去挑水做甜酒酿,她坐下来抄一篇自己写的散文,想参加总场“七一”征文比赛,散文的题目叫做:《 谁持彩练当空舞 》。刚抄了几行,陈旭回来了,对她说:井里还结着冰,冰糖不能做甜酒酿。她很失望。陈旭说: 
  我来给你抄稿子吧,我没事。 
  陈旭就给她抄稿子。过一会儿举起稿子来,说抄好了。她走过去一看,见题目上写着:有几个苍蝇碰壁。她火了,把稿子一扔,大声问:你怎么改我的稿子呢? 
  她借了一辆自行车,到邮局去给孩子寄钱。 
  刚下过雨,公路上泥泞不堪,坑坑洼洼。半尺宽的车辙里灌满了水,路面都是陡峭的大斜坡,斜坡成一个黑森森的大圆筒,明明是马戏里的飞车走壁,她完全悬空着身子,飞快地骑着车子,气也喘不过来。前面公路边隐隐可见一条水沟,沟里哗哗地淌水,路面上也淌着水,只有一条甘蔗那么窄的干地方,可以过去。她咬着牙骑过去,突然发现自己是在一条钢丝绳上,车把一歪,她的车就倒在了水沟里。她的整个身子都沉没到水里了,不过那水却是温暖柔滑的,使人觉得舒服。她的脚用力一蹬,人就在沟底站了起来,露出一个脑袋。她望见她的自行车也有一半浸在水里,沟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她试着想爬上坡去,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刚迈上腿,就滑了下来。如此重复,弄得她筋疲力尽。忽然从上游漂来了一只小船乌黑的篷篷,像抽屉一样可以拉来拉去。两只光脚的脚指头钳住了两把桨,一前一后地划着,一双粗藕般的胳膊把她和自行车拽上了船,她浑身淌水,自行车链条像肠子一样丁零当啷挂下来。小船慢慢向前划去,绿色的小河里开满了黄色的小花,河道越来越窄,塞满绿草,他们被堵在那里,小船掉转头,又朝另一条河划去,一边划,一边就看见那些小黄花发了疯似的开放,一朵一朵开得比船还快,封锁了整个河面。她环顾四周,茫茫一片金黄色的水,稠得糨糊一样,没有她的路。船老大用一根竹篙把那黄花按捺到水里去,按下去却又浮上来。她去帮船老大拨黄花,见船老大戴一副眼镜,竟是邹思竹。 
  肖潇早晨醒来的时候,眼睛有一点浮肿,头也昏昏。她睡得好累,好像比不睡还累。 
  水田已经开始打药了,白天的活儿更累。陈旭在除草班,也是天天早上困得死去活来的起不了床。匆匆扒两口剩饭,急急就走了。她刷了碗,锁了门出去上工。 
  走不远,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看,见是杨大夫,背着一只红十字皮药箱。一边走,一边呵欠连天的。 
  “孩子咋样啦?”他问,“有信来没有?” 
  她点点头,回答说:“还在郊区奶妈那儿,他奶奶爷爷常去看他……” 
  “弱是弱点儿,倒没啥病,瘦点不怕的。不过,就怕在南方养得娇了,往后取回来就不服……” 
  “嗯……”她笑笑。 
  “照百日相片了吗?” 
  “还……还没寄来……” 
  “等寄来,可得给俺一张,啊?这是我接生的头一个知青的孩子。” 
  肖潇又点点头,笑了笑。她急着去上工。 
  “哎,等等。”他喊住她,神态忽而有些异样,迟疑不决地吞吐了一会儿,“……有件事,想同你说说……可别往心里去……” 
  他耸耸药箱,停下脚步,把两只手插在腋下,好像故意躲开了她的目光。“咳,不说你也知道,眼下正是大忙季节,每年一到这咱,找我开病假条的人就贼拉多。你知道,开病假条是有规定的,发烧不到三十八度就不能开……” 
  她忍不住打断他:“杨大夫,我不开病假条。”   
  《隐形伴侣》二十八(2)   
  “不是说你,说陈旭。”他有一点发急,“他,教人把热水袋藏在衣服里,来试体温,还教他们用烟头熏体温表……吓,四十度,好人能有那么高的温度?烧不死你,我杨大夫是这么好糊弄的?唉,我告诉你,是让你好好劝劝他,都当爹的人了,还净搞邪门歪道……” 
  肖潇没听完,咬住嘴唇,一跺脚跑了。 
  是他。只有他才干得出来。杨大夫不会瞎说冤枉人。从杭州回来后,陈旭早已不摸书本,自从李易人书记回了总场,他就像秋天罢园时的西瓜秧子,蔫蔫的再提不起精神。连队的青年已经不再以南方人北方人来分伙了,而是逐渐形成了各种“派别”,南北混杂,男女混杂,按各自兴趣、利益、势力,甚至同领导的关系程度来划分。如雨后草甸里的蘑菇圈儿,一个圈儿套一个圈儿,小圈儿之外还有大圈儿。陈旭的周围,几乎都是余主任讨厌的那些人。他们劳动时怠工,学习时起哄,休息时恶作剧,专同余主任孙干事作对。前不久又开了一次批判会,批判陈旭同就业工人一起喝酒,是严重的“混线”行为,他却满不在乎地往台上一站,像要发表演说,一副英雄气概…… 
  她说过他,他不是振振有词,就是嘻皮笑脸。 
  可她没想到,他竟会教他们去骗人,骗杨大夫。 
  大概他是开开玩笑的,他现在对什么事都没有个认真……大概他是太累了,没有休息日,整天泡在水田里,谁受得了?他不是故意的,不是……大概,大概…… 
  她心里有一种模糊而隐匿的悲哀,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股无可逃遁的惯力所驱使,在一条黑色的滑梯上飞快朝下滑去。她看不清那个地方是哪里,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斜坡呈一个黑森森的大圆筒,明明是马戏里的飞车走壁。她完全悬空着身子……她咬着牙骑过去,突然发现自己是在一条钢丝绳上……一旦停下来,不知会跌落到什么地方去…… 
  中午在地里吃饭,好容易熬到下午收工,她神思恍惚地走回家去。开了门,没心思做饭,一个人坐在炕沿上发呆。 
  “嗬,来了什么灵感啦?”陈旭笑嘻嘻走过来。挽着裤腿,光脚,裤管上沾满泥浆,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说:“喏,三十一元五角,四月份工资,如数奉交夫人,点点!连队昨儿晚上就开支了,我不知道。” 
  肖潇木然望着他。 
  “噢,累了?”他拍拍她的背,“累了就发木,好,我来做饭……” 
  她听着他走出去抱柴禾,然后把小米下了锅,添水、点火……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外屋有人敲门。敲得很急。门开了,陈旭压低着嗓子,同来人说着什么。她听见来人嚷嚷起来,说找肖潇。她走出去,却看见陈旭正把来人往外推,“有话上外头说去!”他似乎有些慌乱。 
  肖潇走过去,让自己站定了。 
  她认识他,连队的一个鹤岗青年。听人说,正在追求一个杭州姑娘。 
  他垂下眼,望着地面,讷讷说: 
  “这么回事,我让陈旭在南方捎一条的确良裤,上个月给的钱……到现在,没买来……我想,要不好买,就不买了。昨儿开支,我想……那钱……” 
  喏,三十一块五角,四月份工资,如数奉交夫人…… 
  “多少?” 
  “二十。” 
  她转身进屋,从桌上拿了二十块钱交给那人,笑了一笑,说:“真对不起,耽误了。” 
  “没,没事……”他连连后退,头垂得更低,攥紧钱,逃一般离去了。 
  柴禾在灶坑里毕毕剥剥响。有一撮火,烧到灶口,哧哧往上蹿着火苗,炕口堆着一大捧麦秸。让它烧过来,烧着好了。一场大火就什么都完了。她用脚把火苗踩灭,无力地靠在门上,全身都在颤抖。 
  这挂满蜘蛛网的灰黑的棚顶。自己怎么会困在这样一个阴森森没有出口的死洞里?在玉皇山的紫来洞往洞底走,一层黑似一层,一道断崖深不见底,围上了木扶手……原来,原来,原来是这样,人是这样,人是可以这样,人是可以变成这样的!谎言,从那个堆满尸骨的山洞里游出来,那一条她从未见过的毒蛇,竹叶青?是和竹子相同的颜色…… 
  “是真的?”她问。 
  “是真的。”他回答。 
  “体温计的事,也是真的?” 
  “是真的。” 
  灶里的火灭了。他坐下来划火柴。用炉钩子拨弄柴禾,朝灶坑“噗噗”地吹气。 
  “为——什——么?”她用尽力气说。 
  “不为什么!”他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人,不想做傻子,就得做骗子!” 
  啪——她突然抬起右手,用力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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