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伴侣

第42章


 
  但她不会讨价还价。她只顾惊愕,只顾兴奋,只顾点头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照顾,弄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一点眩晕。全分场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在争这个不下地的活儿。坐地户凭交情,外来户靠送礼。而她,她,她还是余主任顶不得意的陈旭的老婆。她。这到底为什么? 
  陈旭大不以为然地撇着嘴说: 
  “不就是管管图书,有啥稀奇?你有骨气,就不要去!你晓得鲇鱼头打啥格鬼算盘?” 
  “大概,不是鲇鱼头……”她犹豫地分辩,“我想说不定,是李书记的意见。他上任半年,已经两次‘精兵简政’了,总场中学的‘子弟兵’老师都换了知青……”   
  《隐形伴侣》二十九(2)   
  他嘟哝: 
  “他爱才,有眼力,爱才为啥不用我陈旭?” 
  她没有力量抵御文化室的诱惑。无论陈旭怎样讥讽,她开始去上班,开始满腔热情而又小心翼翼地参加机关的政治学习。当她轻轻掸去一本本白皮书上的浮灰,又找来纸墨,一笔一画地写下“政治文化室”几个毛笔字的时候,她突然第一次觉得,从今以后,她真是这个农场的人了。奇怪的是,即使在结婚登记的那一天,生孩子那一天,她都从未这样想过。 
  我想我还是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鸭说。 
  今天是她上任后第一次履行通讯员的义务。 
  那团火烧到身后去了,前面是一片灰黄的苞米地,稀稀拉拉的垄,密密麻麻的人。 
  这场大会战同李书记一齐突如其来。他亲自挂帅当了总指挥。如果他不第二次来蹲点,这块东大甸子的苞米地,就得扔到明年春。上头来质量检查组,余主任有办法对付,让人把路边的庄稼割倒,再让食堂炒几个菜,弄几瓶好酒就能混过去,他回回都这么糊弄。没想到,李书记来了,三天之内,走遍了所有的地号,包括这块偏僻的涝海,第四天,便调集了各连队所有的劳力,亲自带队打这场歼灭战。她刚才听余主任说,李书记要采用包干制,每人包割包掰包码堆,后头跟上质量检查员验收。这法子妥不妥,有待实践。他要上场部去开会,详细情况只有回来听汇报了。 
  她走下牛车道,穿过一片蒿草,走近苞米地。不到半天时间,苞米已割出去老远,露出斑斑驳驳的褐色田野。干活儿的人已缩成一个个小黑点儿,随着捆得结结实实的苞米秆铺到远处。她踩着垄沟走,不时有未砍倒的老苍子勾住她的裤脚。她蹲下去摘苍耳籽,便看见堆在垄沟里焦黄的苞米穗儿,实在是又瘦又瘪。 
  “刚到北大荒时,河沟子里的鱼,老了,满满登登……我开一枪,一枪打了四百斤……” 
  有声音,从离她最近的苞米趟子上传来。围着一堆人,横倒竖卧,似在休息。一个瘦小的个头,埋在一堆知青的黄棉袄中,兴致勃勃地讲着什么。 
  “鱼多吧,狼也多。多到啥程度?一下黑,周围那绿色的狼眼睛同天上的星星似的。嘿嘿,不是吹牛,信不信,我专爱打狼,打着了,就做一锅狼肉给大伙解馋……” 
  肖潇能从那一阵阵哄笑中,辨别出那个带河南腔的沙哑的声音。不过她可没想到他在给大伙讲故事。这个李书记。从来没有,没有过一个分场领导,坐在地头…… 
  “开荒,开荒那咱……”一个瘦高的人影从地上站起来,揉揉眼,提提裤腰,刘老狠。定是让笑声吵醒了,也来了劲,“开荒那咱,是蚊子多,小咬多……” 
  有人打断他:“怎么个多法呀?” 
  “多得……多得上茅楼,往草棵子里一蹲,腚就咬烂了。要拉屎,就得上树,蹲树杈上……” 
  又笑,笑得人肚子疼,肖潇也皱着眉头笑。有人发现了她来,拉她坐下,她坐在一堆苞米秸上,腿却硌得生疼。低头一扒拉,苞米秸下露出一堆汽水瓶。 
  有人贴着她耳朵说: 
  “别吭气,是李书记买的。和大伙比赛抱垄,赢汽水。他输了一回了,不服气……” 
  肖潇睁圆眼,望着这位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的场党委书记。他那树皮一般坚韧而沉着的脸,这会儿变得如此天真单纯;大咧咧、美滋滋地吸着知青递给他的劣质烟,那坦率而明朗的微笑,忽然使她深深感动…… 
  “喂……李书记……” 
  牛车道上有个骑车的小伙,双手拢成个筒,一边走一边大声喊。 
  “李书记,在哪?” 
  他从苞米秸上刷地蹦起来。 
  “……在……这……” 
  那人寻着声音顺垄沟小跑起来: 
  “场部来电话,管局书记来了,让你回去……” 
  他脸上顿时变了色,阴沉沉地拉下脸,扯着嗓子喊:“回电话去!你告诉他们,小车能到半截河,咋就下不了分场?说我老李头说的,要找我,下来找!” 
  回过身,一挥手,吼道:“干活儿!” 
  汽水比赛又开始了,她在垄台上发了一会儿愣,那报道从哪开始呀,汽水?故事?文不对题。她弯下腰,磨磨蹭蹭地选择了一条垄,掰着苞米棒,心里寻思着该插空找几个人唠唠才好。 
  正犹豫不决,一抬头,见李书记眯眼望着西边的垄,望了一会儿,拎着镰刀,朝那儿大步流星地奔过去。 
  西边的垄上,有几个人影。他们干得特别快,把所有的人,都落下一大截。 
  肖潇忽然觉得,其中那高个子,一举一动,很像陈旭。 
  她跟过去。 
  李书记走近那趟子,弯下腰,翻动着苞米秸,边翻边走,走了好一段,直起身,脸色铁青。叹一口气,赶上去。 
  “哦,小伙子,干得好快呀……”他笑呵呵说。 
  那人挺起腰,冷冷瞥了他一眼,是陈旭。 
  “你们快是快,掰得可不净。”他仍然强笑着,“光图快,可不行哟……” 
  陈旭望着他,一言不发。 
  肖潇望着他趟子上那一堆堆比别人都稀少的玉米棒,心里早已明白他的招数——他把苞米割倒,只掰下三分之一,而三分之二的苞米棒还留在秸上。所以他比别人都快。   
  《隐形伴侣》二十九(3)   
  她脸发烧,脚底心黏滑。偏偏这种时候!报道呢?第一次……真想狠狠捶他几下。 
  “回去,重来。”李书记轻声说,“以后可不许这么干喽。” 
  陈旭站着,一动不动。眼角瞟了一下肖潇,忽然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重来?重来一遍无效劳动?” 
  “你说什么?” 
  “你看过苞米皮儿底下有粒儿了吗?” 
  陈旭抱着双臂,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书记没有为这种放肆的奚落生气,他愣了愣,弯下腰捡起一只苞米棒,扒开苞米皮—— 
  苞米粒是浅黄色的,瘪而小,皱巴巴,像老人的牙齿,参差不齐。 
  “看见了吧——”陈旭冷笑着,“就这样的苞米棒子,掰下来,能打粮食吗?别他妈的八路军糊弄共产党了,把我们当猴耍。你干吗不先弄明白这块洼地该不该种粮食,长的是玉米秆儿还是玉米棒,再来发号施令呢?瞎指挥!” 
  “陈旭——”肖潇叫起来。 
  李书记脸上一阵青紫、一阵灰白。他紧紧咬着牙关,抿着嘴唇,眼睛死死盯着陈旭,竟然没打断他。 
  “说下去——” 
  陈旭竟然也就慷慨激昂起来: 
  “告诉你吧,这三天大会战,全是无用功!这样的苞米棒,只能喂猪,你们如果长点脑子,干吗不把苞米秸带苞米棒一块儿送去做粉碎饲料!省得到了冬天又四处磕头买饲料。可人家兵团,不早就用混合干饲料喂猪了?孤陋寡闻,一帮老游击队员带小游击队员,惊人的无知!只知道人海战术。从人嘴里抠出去粮食,补上纲要过黄河,真是自欺欺人。”他喘了口气,用手指指田野,“就这片涝海,搞个鱼塘养鱼,还能闻点腥味儿,偏要以粮为纲,抢个学大寨的头功,结果反而受到大自然的惩罚。你这个场党委书记,还是先下来调查调查农场的真实情况,弄弄明白那帮土皇帝们,到底怎样用国家的财产、知青的血汗,为自己升官发财铺路再说吧!” 
  他说得气愤,一把拽开自己的衣领,大口喘息。十月的旷野,阳光已收尽了热气,一团团白雾,从他薄薄的嘴唇下吐出来,在秋天干朗的晴空下回旋。 
  李书记笑了笑。肖潇觉得,那笑容苦涩而勉强。他在用自己最后一点耐心,维持着这场显然颠倒了位置的谈话。气氛令人难堪。劝劝陈旭?他把一切都弄糟了。劝他,也许更糟……这样的时候,他怎么倒是句句大实话…… 
  “噢,陈旭呀陈旭,你这嘴皮子可真厉害!要是同你辩论,我恐怕刚够格。”他终于出了一口长气,脸色也似乎缓和了许多,“关于农场的事,咱们上回就说过,要抽个空儿好好唠的,我光听你唠,行不行?我知道你对农场有许多好想法……”他抬起眼,看了看四面渐渐围拢上来的人,口气变得更加婉转,“可是现在,我还是要求你,按照我的命令,把你的垄重新收拾干净!” 
  他说得斩钉截铁。 
  陈旭怔了一会儿,突然把镰刀往地上一扔,大声说:“老子不干了!” 
  他扭头就走。裤管擦得苞米秸哗哗响。 
  “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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