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宋梦庐一早便摇着自己的大蒲扇下了楼，夏天在家里那蒲扇跟她总是形影不离的，本是看起来不太相衬的两者，长日呆在一处儿倒也互生出一份冲突的美。想来宋梦庐更该配上一把蕾丝镶边儿的团扇才是，一边放在手里轻轻慢慢地摇一边与摇着同样款式扇子的同学叽叽喳喳地谈天，这才是一副女学生的做派。
    餐桌上已经摆好热牛奶和面包、煎蛋，这鬼天气即使是早晨也闷热难堪，梦庐便每天晚起几分钟，只推说上学要迟到，撇下那杯热牛奶不喝，只匆匆吞下煎蛋再拿了切片吐司就奔出门去。陈妈只能跟在后边干跺脚，办法却是一点儿也没的。
    宋家只梦庐这一个女儿，母亲早逝，父亲宋永乔经营些烟草生意，家底还算殷实却也算不得大富。自小没有母亲的唠叨和管教，加之父亲身上也是放旷豁达之气见长，又则生意忙碌，也不得工夫操心梦庐的教育。故而她也可算是“放养”长大，身上娇小姐的脾性见不得多少，倒是潜移默化的继承了几分父亲潇洒的气概。因了这几分气概，梦庐在女同学里也是极受欢迎的。
    宋梦庐读的是静文女中，刚刚入学一年，等这个暑假过后才升入初等二年级。学校离家里不过几条马路的距离，梦庐每天便走着上学，心底也瞧不起一些住在附近还要坐着黄包车到校门口的女同学，只觉得那梅雨天的连绵的雨水打在黄包车的棚上的声音是极难听的；前边的黄包车夫一身汗水混着雨水，膀子上搭着的毛巾也成了无用虚设，手筋和小腿是无时无刻不绷直的，即便梦庐每天见惯了这场面，心里却还是不痛快的。
    也许那个时代越是生活无忧的少年，越是对民生的疾苦有所感受和同情。
    说回那天。
    宋梦庐前脚咬着面包踏出家门，后脚对面新邻居的管家就来敲门，客客气气地送了一袋上好的绿茶，上还系着附了一张卡片，只说是邻里间的见面礼。陈妈免不了也是一番客气，谢过收下后就与家里其他茶叶一道摆在柜橱里，那袋子上系着的卡片却随手放在了茶几上。
    “陈妈，我回来了。”梦庐回家照例是要喊这么一句的，父亲是不会在家的，故只招呼陈妈一人。梦庐进门便看见客厅的红木方几上一张白色的卡片煞是显眼，拿到手上，入目便是几行娟秀又不失气韵的钢笔字：
    宋伯父：
    新迁至此，与贵府为邻幸甚。
    因知宋伯父忙于工作，宋小姐亦课业繁重，不敢贸然叨扰。
    闻宋伯父喜茶，只差管家送上一袋明前竹叶青，代以全家问候致礼。
    望日后邻里如亲。宋伯父事业更进，身体健康。
    代问宋小姐学业进步，平安无忧。
    顺致夏安
    其后自然便是写字之人的名字：——李宁玉。
    宋梦庐攥着那卡片，只觉得手心汗津津的，恐怕脏了那衬着的白色、花了上边好看的字迹，复又放下，好好拿手帕将手擦了个干净，又拿起卡片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最后一行的的宋小姐云云，就像活了一般反复在心里自动念诵着，心里的那把念诵着的声音却有些陌生，既不是宋梦庐自己的也不是某位女同学或是任何熟稔的人的。梦庐想着，许是那个叫李宁玉的。梦庐倒不去奇怪自己从未听过这声音，怎知它从何而来，也不觉得这想法离弃荒唐，就自顾自地认定了。
    这是宋梦庐收到的第一封信。
    尽管上边只模模糊糊的写了“宋小姐”，不曾提及她的名字，甚至开头也并未写上她的称呼。宋梦庐却死心地认定这就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信，并且为此高兴窃喜了好一阵儿。她把卡片收进自己口袋里，没事便拿出来看看，严重的好似收了一封情书一般。直到后来觉得口袋实在不是一个保存卡片的好地方，这才收进自己带锁的小盒子里，如此一来就更显得宝贝了。
    宋梦庐把这张卡片寄回给李宁玉已是多年以后，除却几处被玷湿的痕迹，纸张依旧是白洁如新。李宁玉望着少年时期自己的字迹，已是有些认不出了，只那在女子中间稍显犀利的笔锋，是自小就没变过的。她触着也许是被泪水模糊的几个字发愣，却找不到一丁点儿关于它的回忆。
    窗外传来咕咕的叫声，一只灰白的鸽子正轻轻啄着窗柩。它见李宁玉看过来，就停下动作只顾和她对视着。李宁玉见这鸽子奇怪，不由地起身向窗户靠近，那鸽子见她过来，却忽的扭过头飞走直消失在夕阳里了。
    而此刻的宋梦庐也不会知道这其间将要发生的故事，她的少年，她的梦想，她的一生，只能随着那封在火车上匆匆写就、字迹混乱，同时也倾诉了李宁玉不曾了解的一切的信，和这张卡片一起交还给她。
    “我整个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一无所知。”
    宋梦庐每天是要等到天色全黑才肯开灯做功课的，只觉得夜里安静，精神也好集中。近日来梦庐的精神却集中到别处去了，说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坏事，这件让梦庐醉心或是说多少有些赌气的事就是——写字。
    梦庐晚饭时把卡片递给父亲过目，宋永乔看后嘱咐陈妈明天也送去几根雪茄并上一个镂刻精致的烟盒作为回礼，梦庐倒不在乎父亲回什么，甚至觉得这送来送去的礼数煞是无聊，只问“不需也写张卡片么？”宋永乔也不作多想，只对女儿点点头，“正好你来写。”
    十几岁少女的心理是极单纯也复杂的，虽不去想什么艰深的问题，但只这写卡片已是天大的任务了。梦庐在餐桌上边筹划着措辞，饭也吃的慢了，倒得了父亲一顿夸奖，说是终于有些闺秀的模样儿了。吃过饭，梦庐又朝父亲要回李家的卡片，说是好照样学着格式，就上楼回自己的屋子“闭门造字去了。
    一番心思的纠结无需细表，总之最后这卡片是没写成。宋梦庐倒也不怪自己，只怪那叫李宁玉的字写得太好，梦庐无论如何下手也比不上一二分的气韵，自己方方正正的字写在与她一式的卡片上，再摆在一起对比，愈发怎么看都不是味儿，梦庐心里也只有“丢人”二字可形容了。不过宋梦庐对李宁玉的这份“怪罪”，倒也是和着单纯的羡慕与钦佩。
    这便是宋梦庐醉心练字的因由了。
    梦庐对着字帖临摹够一天的字数后照例还要抄一遍李宁玉那张卡片上的话，起先她还要把卡片从盒子里拿出来仔细对照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几天后却已倒背如流不用再看了。每每写到“宋小姐”三个字，梦庐是最认真的，好像如此就能看到李宁玉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这么热的天气，总在灯光下烤着实在不是什么享受的事，有时梦庐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就快滴下来，鼻尖儿上也盈盈泛着亮光，只拿手绢胡乱抹去又继续写着。年少时的坚持往往更执拗，甚至有些早已作了古的诗意在里边。也许梦庐这一生的执拗，也是从此刻开始的。
    那日实在热的厉害，平时一挨枕头就着的梦庐也只顾使劲摇她的大蒲扇，带着怒气皱着一副眉头平躺在床上，身下的褥子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让梦庐只想再痛痛快快冲个凉。几次翻身、闭眼不成，梦庐认命般地从床上坐起来，背靠着墙壁又抓起蒲扇煽起风。宋梦庐半眯的眼睛感到一丝微弱的亮光，睁开一瞧，原是从李家正对着梦庐房间、同在二层的屋里发出来的。梦庐向前挪了挪坐到床边儿坐着伸长脖子仔细瞧，似乎还能看见对面影影绰绰的有个人正在开窗，梦庐甚至听见了那吱呀的一声。
    第二天梦庐起的倒是出奇的早，不光老老实实地吞下一碗米粥，还万般真诚似的夸赞陈妈这米粥煮的多香之云云，一双大眼睛直眨的甜到人心坎里去了。
    “陈妈，对面人家的小姐是不是也读女中？”
    陈妈顺着窗外的方向一指，“喏，这不上学去了。”
    梦庐抬头只看见一辆黄包车匆匆跑走，顶上的棚子掩了后座上人的上半身，只那露出的蓝布旗袍的裙角。是梦庐是再熟悉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