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3 (二)白日清梦


李宁玉读的的确是女中,不过是与宋梦庐的静文女中隔上几个街区的志明女中。两个学校离的不远,校服也相似,只胸前的校徽不同。静文是将“文”与“女”字稍加变化合为一字,用深蓝色的丝线缝在浅色的旗袍底子上,不知情的人倒也不会认为是校徽,倒更像女学生在夜里用细密的针脚偷偷缝上去的自己或是心上人的名字。志明的校徽则规整的多,中英文的校名弯成圆弧绕着中间一抽象化的帆船,不过是制成圆形徽章可以随时摘戴的。
    两个学校都有坐电车去学校的女学生,活泼的一部分常在上边和外校的搭讪,话题是随着时事变化的,唯独抱怨自己学校的不是,是固定不变,人人都爱的话题。实际上这两校的学生在心底却是有些互相看不起的,静文嫌弃志明的死板,志明又瞧不上静文的散漫。电车上永远是一幅叽叽喳喳和平的景象,但回了各自学校闲时总免不了成为对方的消遣的谈资。
    ————“发卡恨不能要别满整个头,花蝴蝶一般哪里像是去上学,倒像是……”
    ————“在电车上也要看书的,头都要埋到书里去了,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这样隔着几个街区来来往往而互相听不到的对话是几乎每天都要进行的,却因为是再平常不过的话题,也不至于像谈论时装和电影明星那样容易引起小范围的热潮。
    中午的静文女中是内外和谐充满生趣的,不像课时教室内外都静的单调。到了午休,学生都爱或两两结伴或三五成群地在校园里散步,是一份独属于十几岁青春的热闹。而教室内剩下几个不爱走动的即使大声聊天也只衬得周围更静,紧挨着窗口的树叶被风吹得窸窣作响间或夹杂几声鸟啼,又给这些静中的谈话添了隐隐的和声。
    宋梦庐今天早起了一会儿,坏了仅二十分钟不到的生物钟就讨债鬼似的引得她在课上哈欠连天。好不容易挨过上午,拒绝了散步的邀请,梦庐就趴在桌上闭目养神。教室外先是飘来几个词,像“志明”、“眼镜”、“可笑”、“书呆子”一类,待声源越来越近,几个词也就能清晰地连成对话了。是几个女同学眉飞色舞地以志明女中为谈资,闲聊中正路过梦庐的教室。“眉飞色舞”是梦庐自己主观上添的形容,她虽趴在桌子上又隔了一堵墙不曾看见,也觉得这几位同学的声音如果不配上“眉飞色舞”的表情反倒要显得奇怪,最好再表演几个她们话里调侃志明女生的动作,那就再生动不过了。
    宋梦庐正按照外面的谈话的内容,幻想着一幅戴眼镜的女学生在电车上埋头看书的情景:她留的是常见的齐耳短发,却不像那些用黑卡子将头发固定在一边或别在耳后的死板,而是任发丝自由地散着。不时用手托一托因持续低首而滑下去的眼镜,每次司机踩下踏板,电车当当一响她才抬起头看看窗外,有一丝刚从书中世界抽身出来的茫然。她手中的书或许是英文课本,又或是某个梦庐只闻其名却不曾读过的外国小说,总归像物理这类艰深无趣的东西是不适于在车上看的罢。书的扉页上可能还题着她的名字——娟秀又透着一股韧劲儿的字体,仔细一看,正是:李宁玉。
    下意识地轻推桌子起身,宋梦庐猛地睁开眼朝四周望着,仍是一个空空的教室,没有摇摇晃晃的车厢更没有刚还近在耳边的当当声。梦庐这才发现自己是从梦中惊醒了,脖后已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背后的布料也紧贴在身上。梦庐似还未缓过神儿来,到处摸索寻手绢未果只好呆呆地坐着。身后突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
    宋梦庐回头一看便笑开了。顾冉琪正努起两瓣红红的嘴唇对她笑着,脸上倒没有其他妆面,一副嘴唇红玫瑰一般娇艳欲滴似的就更显得的夺目了,配上老实呆板的发式和衣裳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有一种叛逆的美。
    “怎么样?”
    冉琪说着又朝梦庐撅撅嘴,简直像是要送飞吻的架势,同时又把手里攥着的金属外壳儿的玩意儿也送到梦庐眼前。
    接过手打量了一番那玩意儿,正是一支舶来的口红,上边还有极为漂亮的手写体的英文,刻着几行小诗:
    Lips to suck,lips to nibble
    Lips to part, lips to tickle
    Lips to kiss,lips to tease
    Lips to whisper,lips to please
    梦庐笑着应了一句“好看”,也不知道说的是那几排字母还是冉琪嘴上的那两抹红色。
    顾冉琪凑近挤挤梦庐,占了她半边儿的椅子也坐下了,一只手搭上梦庐的肩膀作势要讲悄悄话的模样。
    “梦庐,这周六晚上有事情做么?”
    宋梦庐歪过身子夸张地附到顾冉琪耳边道“怎么,组织上终于派人和我接头了?”
    顾冉琪狠狠地拍了一下梦庐正因为笑得太过火而一颤一颤的肩膀,语气里不免含了几分嗔怒“人家是要跟你谈正经事,你这人真是……”梦庐又笑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了,就伸手轻轻推了两下顾冉琪,问道“到底什么事情?”
    顾冉琪一见梦庐感兴趣,也顾不得自己这会儿还佯作发怒的姿态便说开了:“我堂姐刚从杭州搬来,下周就要正式转进我们学校了。我伯伯为她准备了个派对,说是先邀同学们玩儿一玩儿也好先熟悉。请的都是与她同一级的学生,只我一个小她们一岁的,去了除了我堂姐便谁也不认识了。所以想邀你跟我一起……”
    宋梦庐听到这儿就开始摆手,“不去不去,这种场合最麻烦了。再说我和你一起去,只除了你我也谁都不认识了,比你还要没意思。”
    “好梦庐,你陪我去,我送一支一摸一样的新口红给你。”
    梦庐看着还躺在自己掌心的口红,只放了一会儿就被窗外的阳光照得有些发烫了,手指来回摩擦着那凹进去的几个字母,更觉要被灼伤了一般。
    “新的倒不用了,这个就给我吧。”
    顾冉琪听了这句话忙道“好的好的,宋小姐您请收好,咱们这可就约定了。”说着还拉过梦庐的手郑重其事地握了一下,倒真有开始说的革命同志见面的味道了。
    宋梦庐应了这个邀约确实也不为别的,是为了那支口红,要这支口红却也不为别的,只为上边儿那几行她还认不全的诗句,或是说那漂亮的手写体和它们镌刻在金属上隐隐透亮的色泽。
    当晚回家梦庐便向宋永乔报备了周六的节目,宋永乔一向都不太管制梦庐的这些社交活动,只说别玩得太晚早些回家,要是晚了就给家里来电话好派人去接。梦庐夹了一筷子糖醋小排放进父亲碗里笃定地说绝不会晚,估计去一下就回来了。
    陈妈听说后倒是兴奋的不得了,忙里忙外地张罗给梦庐准备衣服,一会儿说穿洋装好便摆出几条长裙在床上,待翻出一件上次给梦庐新制却还没穿过的淡绿底色有月白暗花儿绣着荷花图纹的旗袍又改口说还是旗袍端庄大方,尺寸也正合身。梦庐守在桌旁写字,是一句陈妈的唠叨也没听下去。
    Lips to suck,lips to nibble
    “这条藕荷色的也不错,就是旧了些。”
    Lips to part, lips to tickle
    “到时陈妈给你烫一个时髦的头发,像画报上一样的。”
    Lips to kiss,lips to tease
    “这条长裙也不错,搭上顶帽子倒又跟那些洋太太洋小姐一样了。不对,我们梦庐的身段可是比她们好多了……”
    Lips to whisper,lips to…………to…………
    “陈妈,Ple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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