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5 (四)参商一遇


那天宋梦庐算是食了言,不光把出门前许下的一定早回的承诺抛到了一边儿,而且直待到了派对散场才走。
    顾晓梦和宋梦庐很是投缘,两人都是活泼外放的性子,不过一个因为不在自己的地方,自然还是收敛文静些,一个处在自家的宅院,关起门来当然随性自如。
    整场派对顾晓梦是满场飞八面玲珑谁都照顾到的,而她喜欢谁不喜欢谁却又都一眼就能让人瞧出来。例如梦庐,顾晓梦与人交谈间得了闲眼光总是往她那处瞟,几次抽了身也是端了果汁和点心往她和冉琪那去。不知情的只当是晓梦和堂妹要好,冉琪却清楚她堂姐每次过来第一个招呼的可不是自己,虽然不知自己到底醋的是哪边儿,冉琪这一股子怨也难免不飞出来,最后甩下脸子倒要比梦庐还先走一步。再如她不喜欢的,有几个花枝招展仪态夸张的同学,顾晓梦与她们互通了姓名聊了几句就再也没搭理过了,不知趣儿的还要上来攀谈,也被她不露声色地推拒开了。不过那眉头一皱的瞬间还是被梦庐看在眼里,于是又向她打了个同情的眼光过去。
    宋梦庐除了跟顾冉琪在一块儿,也跟几个同校的学姐聊得开心,平时都是面孔熟悉却不知道大名的陌生人,今天于学校外聚在一起倒觉得彼此亲近了几分,搭讪几句问了姓名就算正式认识了。宋梦庐的性格是最好相处的那一类,只要没遇着惹出她身上那股倔劲儿的事情,她就是待人、待物最宽容最无所谓的性子,故而除极个别不入流的人以外,她与谁的关系都是不错的。
    而宋梦庐与顾晓梦这一段本不在计划的内的友谊,也从这天正式铺展开了。这份儿成分复杂掺和了各种复杂情愫的友谊不管后来历经多少曲解和波折,可直到生命的最后,若让她二人谈起一生最好的朋友,答案却仍是毫不犹豫的。
    周一是大家最不爱过的日子,忍不住在课堂上伸懒腰打哈欠的大有人在,今天却难得的一班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课。原来国文老师刚宣布了周二课停一上午,整个班去参观新建的上海市图书馆,正讲着集合的时间和地方。一群学生虽然对参观图书馆兴趣寥寥,但时间上能比平日上课晚上一会儿她们还是愿意的,何况在外怎么都自由些,总比困在教室里强。
    宋梦庐因为前一天玩儿的晚,此刻就成了兴奋的人群里唯一的异类。梦庐一只手勉强撑着脑袋,眼皮儿已快合上了,坚持着标志清醒的最后一道防线。同桌和前座叽叽喳喳的议论都好像成了九天以外传来的声音,总之是不在她耳边的,她已是困倦到听什么都穿耳而过不入大脑了。忽的传来一声儿鸟啼,继而悠长婉转的一声又一声像是对戏一般接连不断地共和起来,这一回才彻底把梦庐唤醒了,于是忽也不在意老师在台上说什么,只继续撑着脑袋听窗外的鸟叫,总觉像是鸟儿间互相求爱的戏码。
    那会儿上海正是洋楼林立的时候,放眼望去早已少见飞檐翼角琉璃瓦的风情,而新建的图书馆据说仿的是北京鼓楼的造型,虽然仍是钢筋混凝土带着西洋样式敦实的楼身,但好歹保留了几分古色。楼内的大厅是极宽敞的,除却从三道窗户射进来的阳光能触着的地方,余处都是阴阴凉凉的。一群热热闹闹的学生队伍进了也都自觉地闭了声。
    国文老师与接待她们的馆员各自领着一小队伍边走边介绍各区,约莫一个小时后游完了整个楼,就放了一班女学生各自活动,定了钟点回大厅集合。顾冉琪拽了梦庐想去外边儿的平台上看看,梦庐正要放回一本古书法的拓印集子回去跟上冉琪,却听不远处传来清晰的一声儿唤,正是三个字——李宁玉。
    李宁玉正在与宋梦庐隔着两排的书架后,缝隙里的光亮投射着她的影子,斑斑驳驳地向前移动着,皮质的鞋底与木地板相触摩擦发出的声音,此刻好像摒走了所有能损耗它能量的介质而直接踏在梦庐心尖上,踏出一个个柔软的洼陷,那份儿紧张和随之而来不明出处、似乎带着委屈的酸涩更让梦庐有些害臊和不知所措。她来不及思索自己的反应是否过于激烈、不合常理了,只知道这与以往任何一次与李宁玉碰见都不同。她不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不是白日梦里臆想的产物,不是白纸上自己倒背如流的刻在脑中的字迹,不是别人口中一个指代的称谓。宋梦庐这会儿只要跨上两步就能触到她带着体温的衣服料子,也许在她回头的一瞬间就能记住她的脸,不止是眉眼样貌还有她习惯的神情姿态;只要她张口就不再忘了她的声音,即使只吐出几个字也能让梦庐推出其他一切的音符;也许还能嗅到她独特的气味儿,是区别于任何大众的香料香水,独属于李宁玉的气息。
    这些诗化的想法让梦庐觉得疯狂又乐于陷入其中享受,她感官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发生作用,她发誓这辈子绝没有比现在更让她全神贯注的时刻了。
    李宁玉已经走出被高大的书架夹在中间的窄道,停在了两个分区中间的空场处,正朝梦庐的方向招着手。李宁玉并未着志明女中的校服,而是穿了一件淡黄色底子上滚着银线绣竹子图案的旗袍,底下搭着一双半高跟的米色皮鞋,另一胳膊与身子间夹着几本书。长发像是烫过,因为发丝并不服帖,而是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覆在脑袋上,从中梳向两边又挽到后脑成了一个松松的髻。眉眼间都是懒散的神色,而这懒散又与梦庐那样带着惰性和贪玩儿的不同,而是享受于当下情景的喜悦催生出的懒,特定而节制的。
    梦庐后耳处又传来刚才喊李宁玉三字的声音,“一到这地方就忘了钟点,中午约了你爸爸还敢迟到?”说着那人已从梦庐身边匆匆走过,接了李宁玉手里的书,好像还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便拉起她的手又朝梦庐的方向走回来了。
    她们走近的时候梦庐忙又抓起已放回书架上的拓印集子在两手间摊开来看着,她不确定李宁玉掠过她身边的时候是否顿了一下,更不确定那句入了耳却又听不真切的一句“有些眼熟”说的是不是自己,哪怕说的是她手中的柳公权《金刚经碑》的拓印。宋梦庐的感官依旧敏锐而集中,可它们在短短的几秒里抓了太多细节,以至于混乱到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真真实实的存在而哪些仅是她的错觉。
    宋梦庐主动抓起顾冉琪的手,两人一起走到二层的天台上,上午并不算毒辣的太阳正巧被一朵云遮住了,霎时整个世界都暗下了几个色调。顾冉琪觉出梦庐的手心湿漉漉的,连指间都渗出了汗水,面上倒是冷静,一丝表情也没,不见悲不见喜,倒真是标准的一张脸。正觉得奇怪要出口询问,梦庐已经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了,随即嘴角上扬又像是实在控制不住似的任眼里也灌满了笑意,两颊都染上了一抹不甚明显的绯红,笑着笑着干脆把脸埋到双腿上掩住,好像这样就能瞒了全世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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