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第62章


 
  红军爷装聋作哑,闭目养神。 
  有许多话在春山爷肚子里憋得太久了,不能不一吐为快。“老首长,你是见过大世面的,请你告诉我,这“文化大革命”都革了些嘛咯呀?十来年了,总是革来革去,反来反去,整来整去,批来批去,斗来斗去,揭来揭去,清来清去,打来打去,杀来杀去,一天也没停歇过!比当年闽西‘肃社党’闹得还厉害!……”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2)   
  “闭嘴!闭嘴!”红军爷倏地睁开眼来,在藤椅的扶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春山爷吓了一跳,噤声不语。 
  红军爷轻轻摇头,声音又软和下来。“哎,春牯子,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你这张嘴实在痒痒,实在难受,就用绣花针缝起来!用膏药封起来!我们都老了,清清静静地多活几年吧!” 
  春山爷心里一酸,看看红军爷确实老了,满头白发,稀稀拉拉,满脸皱纹,横一道竖一道,嘴也瘪了,背也驼了,双眼眊然无光。红军爷的许多老战友、老首长都被揪出,被打倒,不是进“牛棚”蹲监狱,就是下了台靠边站,如今的红军爷又能有嘛咯能耐? 
  春山爷和秀秀晓得一切都无能为力了,只请求红军爷给看守所挂个电话,准许他们去见吴希声最后一面。红军爷当即发了善心。挂完电话,红军爷嘴里还不停不歇地念叨:“唉,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当单间死牢的铁栅门哐当一声打开,春山爷和秀秀看见一只大老鼠唧地一声惊叫,倏地钻进墙洞,消失了。他们紧张的目光,在昏暗狭小的囚室里转了三圈,并未看见一人,不禁一脸的惊愕。看守员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搁在墙角头一堆像破烂一样脏兮兮的东西,叫道: 
  “吴希声,吴希声,起来!有人来看你啊!” 
  春山爷和秀秀眯起眼,在幽暗中看见那堆破烂轻轻蠕动一下,有个蓬头垢面的囚犯抬起头,两只眼仁发白的呆滞的目光闪了闪,他们这才认出此人就是吴希声。吴希声身上一件白衬衫血迹斑斑,看不出底色,又撕碎成一挂一挂的布条;脸上、身上、胳膊腿上,不是贴着胶布,就是裸露着已经化脓的伤口,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了。随着他吃力地坐起身子,一股脓臭与血腥味在囚室里弥散开来。秀秀一下扑到希声身上,发觉把他的伤口弄痛了,连忙又松开手,埋在希声的肩胛上低声痛哭。 
  “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吴希声脸上也挂下两滴浑浊的泪珠,抽抽泣泣地安慰秀秀:“别,别,秀,秀,别这么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秀秀还是一直哭,反反复复絮叨一句话:“唉,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站在一旁看着的看守员也眼睛红红的,说:“就这样吧!给上头晓得了,我们吃罪不起的。” 
  老看守老得有点腰弯背驼,春山爷和秀秀从他厚道的面相,看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狱警。 
  “秀,起来吧!”春山爷硬是把秀秀拽了起来。 
  春山爷从青花布袋里掏出一壶糯米酒,两个熟鸡蛋,三块大米粄,蹲下身子对吴希声颤颤巍巍说:“孩子,这,是留给你的,明天,吃—得—饱—饱—的……” 
  下面的话春山爷不忍说出,卡在嗓子眼里。 
  匍匐在地的吴希声,吃力地抬起手,抱住春山爷一双青筋暴突的粗脚杆,说:“春山爷,我在九泉之下也会记住你的!” 
  那声音细细的,轻轻的,仿佛是从吴希声心窝里抽出的一缕游丝。 
  老看守又催促道:“你们快走吧,所长只给你们五分钟!” 
  吴希声目汁汪汪地盯着秀秀,仿佛有话要说又不好启齿。秀秀看在眼里,又蹲下身子,抽抽泣泣地问道:“哥啊,有嘛话你就对我讲!啊,快!” 
  吴希声说:“秀,我走了以后,你到我房间去看看,那把小提琴如果没有给人拿走,请你给我保管好,假如,哦,我是说假如,我的父亲、哥哥还能活下来,一定会来看我的,你就把这把小提琴交给他们。” 
  秀秀哽咽着:“嗯!” 
  “我的箱子里,还有些书,一本新华词典,一支钢笔,如果还没有被人拿走,秀,都留给你了,你兴许用得着。” 
  秀秀哽咽着:“嗯!” 
  在看守员频频催促下,春山爷搀起瘫软的秀秀,要走了。这一老一少,都用生离死别的目光盯着吴希声,用倒退的缓步退出了铁栅门。两颗滴血的心,却永远留在那小小的号房里,留在那个即将辞别人世的年轻人身边。 
  吴希声精力耗尽,又视死如归,昨夜就异常平静地睡了一觉。梦中有《 圣母颂 》的音乐响起,吴希声看见前头有个活泼的小天使领路,频频回头朝他微笑,他便踏着朵朵白云升上蔚蓝的天空。 
  可是,天将放亮,吴希声的好梦突然被惊破了。隔壁囚室传来撕心裂肺的呐喊:“冤枉呀!青天大老爷!冤枉呀,青天大老爷!”吴希声知道,隔壁囚室关着一位年轻的小学女教师。放风的时候,吴希声见过那个小姑娘,只有十八九岁吧,头上扎两把毛刷子小辫,小脸蛋又瘦又黄,穿一件过于宽大的号服,那样子真是楚楚可怜,怎么也会成了政治犯?后来吴希声听老看守说,这小姑娘所在的那所城关小学女厕所的墙壁上,出现了“恶攻”标语。公安们一查,发现这个女教师那天上过一回厕所,她的身高与墙上字迹的高度差不多;叫她用左手写了几个字,竟与“恶攻”标语上的字迹大体相像,就把她逮起来了。每天公鸡报晓时分,女教师就撕破嗓门凄凄惨惨地大声呐喊: 
  “冤枉呀!青天大老爷!你们快来救我呀!青天大老爷!……” 
  吴希声想,那个小姑娘真傻,她还以为只要使劲呐喊,如果有一位包青天听到,就能救她一命呢!岂知无论是在黎明前的黑夜,还是在黑夜尽头的黎明,许多生命的呐喊往往注定要被窒息的。他吴希声可不会有如此天真的奢望了。一切幻想都在他的心头熄灭,直盼着人生悲剧快快落幕。吴希声忍着伤痛,扶着土墙,使出全身力气站立起来,看见圆窗之外一小片天空慢慢地亮了。他看不见太阳,但是看守所建在一座小山上,透过小窗,他能望见静静流淌的汀江。由天光水色的变化,他知道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心头便有一幅幻想中的图景:在旭日辉映下,汀江水由黝黑变成青黛,由青黛变成浅蓝,由浅蓝变成浅灰,由浅灰变成橘黄,最后,汀江像是倾倒下亿万桶鲜血,变成血的河流,红浪滔滔,东流而去。两三个小时之后,自己将成为滔滔洪流中的一朵小浪花,转瞬即逝,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3)   
  忽然,吴希声听到铁窗外传来“唧唧”的哀叫声。 
  吴希声陡地一惊,天!这不是孙卫红的叫唤吗?果然,只听嗖地一下,一个毛茸茸的活物蹿上牢房的小铁窗,两只前爪抓着铁栅栏,半个塌鼻尖腮的脑壳探了进来。可惜,窗子太小,铁栅太窄,任孙卫红怎么使劲,它的身子却一直钻不进来,就愈发焦急地哀叫着: 
  “唧唧唧!唧唧唧!” 
  在依稀曙色中,身陷囹圄的吴希声觉得这叫声特别清亮而凄惨,顿时热泪盈眶。他踮起脚尖来亲孙卫红的脸,握孙卫红的手。 
  一个多么有情有义的小生灵啊!孙卫红是怎么知道我遭了难入了狱的?哎,我的小骚包蛋,你瘦多了,丑多了,你身上伤痕累累,皮毛上沾满污泥,你翻了多少山,越过多少岭,跑了多少路来见我最后一面啊!……吴希声心中大恸,有许多许多话要对孙卫红说!孙卫红也异常激动,滚烫滚烫的泪珠像热带雨林中的水滴,洒落在它大恩人的身上和脸上。 
  前些天,孙卫红再次跳上秀秀家的土墙,想潜入房去看看那个它抱过奶过的女娃子。突然,潜伏在暗处的刘福田瞄准它放了一铳,虽然没有送命,但呈扇面形飞射而来的铁沙子,叫孙卫红受了多处皮肉之伤。孙卫红失魂落魄地逃回林子里,找到一窟清泉冲洗伤口,又采了些草药服下,几天工夫,身上的枪伤就结疤愈合。但孙卫红一心惦记着吴希声,仍然不肯离开枫树坪。白天,它在林子里待着,夜晚,它潜入村子到处寻找。终于,在昨天天亮时分,孙卫红看见春山爷和秀秀搭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凭它的灵性,它猜测这一老一少要去的地方,跟吴希声准是有些关系。于是,吴希声便尾随那辆突突突开进的拖拉机,紧追慢撵,来到县城。当然,拖拉机穿镇过村的时候,孙卫红不敢大模大样在大路上行走。它一会儿上大道,一会儿钻小径,绕了许多弯路。 
  昨天傍晚,春山爷和秀秀来探监的时候,孙卫红也远远地跟了来。它看到看守所里有许多人走来走去,还有挎着卡宾枪的人站岗,心里发怵,不敢造次,就找个遮身之所藏了起来。夜里天黑,伸手不见五指,大牢里不准点灯,孙卫红也不便来打扰它的主人。但是,从种种迹象,孙卫红已经嗅到死亡的气息,知道它的大恩人的死期快到,就哀哀切切地哭了一夜。天刚放亮,孙卫红急不可待地蹿上铁窗,要闯进号子来营救吴希声。 
  唧唧唧,唧唧唧?──孙卫红用猴语问道,我的主人,你到底犯了嘛罪? 
  吴希声说,我是好人,我嘛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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